海岭荒城

第44章


 
  “你想得太简单了,凌厉。”蕲麟魄眯了眯眼睛,“这笔帐,我可是一直都会记下去,走著瞧。” 
  凌厉显然是不常经受他人的挑衅与诘难的,然而最近先是东篱不破以祖先的身份玩弄他於股掌;现在又有蕲麟魄臭著一张脸要与他算帐,这已经极大程度地挑战了他的忍耐力。 
  只是,现在与他发难,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於是凌厉用手按住额角,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恶气,回答道:“好,我说过的,黄金的我也能赔给你!” 
  然而蕲麟魄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许诺,三步五步抢在他前面走出了小洞,同时催促道:“等什麽?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陶如旧脚後的那盏灯说不定什麽时候就会熄灭。” 
  凌厉听了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出了防空洞,凌厉先将蕲麟魄带回别墅换了发式与衣著,所幸两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没有多少出入。只是凌厉的衣著,风格洒脱随意,穿在面目严肃清冷的蕲麟魄身上,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之感。 
  二人回到翠莺阁正是下午两点,走到最里面那一进的天井里,就见到花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看到了凌厉归来,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凌厉帮助蕲猫仙寻找本体的事,花开是知道的。所以这时候见了蕲麟魄也不觉得多麽惊讶,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著,似乎是想要寻找一些属於大白猫的影子。 
  既然蕲麟魄找回了本体,凌厉便以为陶如旧立刻就能醒过来。然而他提出了让蕲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 
  “离体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间阳气重的时候出现。” 
  蕲麟魄解释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里,必须等到日落之後才能开启。” 
  凌厉对於阴阳术数知道得不多,想起刚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於是沈著脸坐到青石花台边,习惯性地又拿烟来抽。可是掏出打火机,却总是点不著火。 
  “吸烟有害健康。”蕲麟魄慢条斯理地说道,“与古时候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是在慢性自杀。与其虚耗生命,不如跟我学些道术。” 
  凌厉点不著火,依旧将香烟含在嘴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蕲麟魄道:“学什麽和吃什麽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错,荒废了可惜。而且接下来的事,也需要你的参与。” 
  凌厉反问道:“接下来的事?难道地宫的事还没有结束?” 
  蕲麟魄没有明确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这事需要慢慢说,现在只是问你,学,或者不学?” 
  凌厉挑了挑眉毛,很有点争强好胜地回答:“学。” 
  说是传授道术,事实上需要修为与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掌握的,蕲麟魄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交给凌厉的,不过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识与动作。重要的是以凌厉罕有的纯阳体质,将这些法器的力量强化;必要的时候,甚至是男人的鲜血,也能成为有利的武器。 
  凌厉本就是个聪明人,简单的操作与布阵也并不困难。蕲麟魄与他两人一教一学,约莫过去了两个小时。坐在一边的花开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厅吃饭。 
  目送著他离开,留下来的两人突然改变了话题。 
  “有什麽事不能当著花开的面说?”凌厉低声问道,“难道和东篱有关?” 
  蕲麟魄冰山一样的脸上终於有了点表情:“你总算不至於太糊涂。” 
  “糊涂?”凌厉笑,“我从来不糊涂,只是太过自信,不愿相信别人。” 
  “我倒觉得你唯独不相信陶如旧。”蕲麟魄冷冷地说道,“如果说你的喜欢是用欺负与伤害来表现的话,那麽只能证明你还是个孩子。” 
  凌厉怔了怔,难得没有反驳什麽。 
  蕲麟魄也不再与他仔细计较,直接切入正题道:“地宫的地下河流,你也见过了。里面包含了强大的戾气。如果放任自流,始终是个祸害。” 
  凌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我帮你解决地下水流的问题,这和东篱不破有什麽关系?” 
  蕲麟魄答:“水流性偏阴,其中所载之戾气,乃是百年来战场上杀伐的怨念积累。这种戾气,从前一直都靠著术法的镇压禁锢在地下,这种办法看起来普遍,实际上并非一劳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与鲧的治水措施一样。” 
  凌厉点头表示了明白,蕲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镇妖慑怪的建筑无非是庙宇塔阁,而在海岭城里,起到这种效用的便是……” 
  “东篱不破的陵墓?”凌厉接了他的话茬,说道,“你是说要去砸了他的坟墓?” 
  蕲麟魄点头。 
  “其实海岭有一段时间被叫做海陵,原因是这里有祭祀镇海将军的寺庙与墓穴。正因为‘镇海将军’与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导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内淤塞,造成戾气盘桓的局面。” 
  凌厉似懂非懂地听了,又问道:“要将戾气疏通,是否就意味著要用外力将东篱不破的墓穴铲平?” 
  蕲麟魄摇头道:“普通的砖石建筑,本身并没有特殊功效,我们只需要毁掉陵墓里东篱不破的尸体就可以──更简单地说,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话说到这里,要做的事已十分明了。两人停了话题,抬头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推门走进了陶如旧的房间。 
  “你若是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蕲麟魄对凌厉说道,“无论看见什麽,都不要作声、不要走动。明白麽?” 
  凌厉点了点头,找了张凳子坐下。看著蕲麟魄将门反锁了,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沿著墙角四周划下法阵──凌厉看懂了,这是隔绝灵体的阵法。法阵内外的灵体无法流通, 从而防止陶如旧的魂魄散开。 
  蕲麟魄布完了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个角上各点了一只蜡烛。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凌厉看见蕲麟魄将一手轻轻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摸出一盏小铜铃来。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生,不得妄动……” 
  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蕲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轻轻比了几个字,然後慢慢揭开盖子。 
  凌厉目不转睛地看著,陶罐里隐约飘出了一缕寒气。在八月湿热的空气中凝成移到白烟,缥缥缈缈地散开,然後蕲麟魄铜铃一振,瓦罐顶上犹如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似的,探出一只手来。     
  陶罐不过寻常花瓶大小,里面却好像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从罐口伸出来,仿佛是生长在陶罐里的一只动物,听到了蕲麟魄的召唤,慢慢探出来看个究竟。 
  那的确是陶如旧的手。 
  凌厉记得陶如旧的手腕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浅色痕迹,听说是幼时伤口愈合後留下的。此刻,同样的痕迹出现在了这只苍白的手上。 
  是陶如旧的魂魄,慢慢化作人形,从陶罐里爬了出来。 
  “若欲飞行,唯得诣太极上清;若欲饥渴,唯得饮徊水玉精……” 
  蕲麟魄低沈的诵念声中,那只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摸索,然後下垂碰触到了桌面。紧接著头颅与双肩也慢慢地从陶罐里探了出来。 
  同样苍白甚至是半透明的脸庞,紧闭著双眼,没有半丝表情,却更显得阴柔而秀致,像活动的水晶雕塑。这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了蛹中新化的蝴蝶,柔弱而潮湿得经不起碰触。 
  蕲麟魄看著陶如旧一点点从罐里出来,口中的咒语一直没有停歇。手上的铜铃时不时地摇晃一下,似乎是在引导著魂魄走向身体的方向。陶如旧依旧紧闭著双眼,而人已经完全从陶罐里爬了出来,他浑身赤裸,只裹著一层古怪的白霜,而白霜下面的肌肤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或青或紫的瘢痕。 
  凌厉下意识地皱了眉,那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对於他的嘲笑。 
  魂魄回归的过程并不复杂,两个小时前方才初窥法门的凌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陶如旧的魂魄走过小半间屋子的距离,在铃声中变得透明而缥缈,慢慢与床上的那具实体融合到了一起。 
  “好了。”蕲麟魄总结道。 
  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锺。咒法与铃声停止之後,整间小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蕲麟魄在陶如旧身上画了定神收惊的符咒,方才将灯烛熄灭,又让凌厉将门窗与白炽灯都打开。 
  屋外的天空已经呈现一片藏青,尚算清凉的穿堂风拂来,替换了这几天小屋内久不流通的污浊空气。蕲麟魄揉了揉千余年未曾活动的腿脚,走到门口作些调息;回头的时候看见凌厉已经坐在了陶如旧的身边。 
  “他有呼吸了……”男人伸手贴近陶如旧唇上,“身体也暖了过来。” 
  蕲麟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身体本没有什麽大碍,魂魄回归之後,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你不妨叫叫他的名字,看他有没有反应。” 
  凌厉点了点头,立刻准备俯身去试著将青年唤醒;然而简单的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丧失了喊出这三个字的权利。在青年苏醒过来做出清算之前,凌厉首先不能自我原谅;不仅仅是为了过去的作为,更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预见,这种因为怀疑、不信任而产生的伤害,是否还会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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