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岭荒城

第45章


 
  就这时候,床上的人突然轻轻喘了口气,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陶如旧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黑而甜,没有任何梦境的记忆。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海洋中,心中没有任何感情,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平静而温和,竟是意想不到的舒适。 
  所以当他再度感觉到身体的沈重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愉快。他慢慢记起来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随著风像蝴蝶一样飘走,又被蕲猫仙找了回来,放在陶罐里……接下来的事,就是现在。 
  身体上细小的疼痛绵绵不绝地传进脑海中,这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果真好像是睡了一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尝试著动了一下手脚,记忆中那种受制於人的不灵活感已经完全消失。青年挪动了身体,尝试著起身,刚偏过头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地板上的人。 
  是凌厉,却又不像是凌厉,起码陶如旧从没有看见过如此狼狈的凌厉:凌乱的短发与泛青的胡渣,铁青的脸色与隐约可见的黑眼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沾满了黄土的衣裳,肩上还渗出了一块干涸发黑了的血迹。 
  “…………” 
  同样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陶如旧隐约觉得是发生了什麽,可他并不愿意再涉险与凌厉发生过多的际会,所以犹豫了片刻,最後只是客气地笑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了门边的蕲麟魄身上。 
  “……你是……”他颇有礼貌的试探道。 
  “不认识我了麽,陶陶?”蕲麟魄倚在门上讪笑,“你以前还帮我洗过澡呢。” 
  “你,你是蕲……蕲猫仙?” 
  陶如旧慌忙到枕边摸来眼镜戴上,眼前这个高大冷峻的人竟然就是那只白色大肥猫的本体,惊讶之余,青年立刻去回想蕲猫仙曾经对他提起过的本名。 
  “蕲……是叫…蕲麟魄吧?” 
  他不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是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的?” 
  蕲麟魄点了点头,将如何寻找他魂魄的事交待了一遍,而凌厉与他所共同经历的部分却只字未提。 
  陶如旧恍恍惚惚地听了,只当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聊斋故事。过了好久才想到道谢。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像是要走到蕲麟魄身边,然而双脚乏力,眼看就要跌倒的时候,却被身後的凌厉猛地扶住了。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青年吓了一跳,站稳了身子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就要逃开,冷不防地恰好甩到了凌厉的脸上。 
  男人似乎是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怔住了,半天只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陶如旧心中悚了悚,急忙想解释,而这时一身狼狈的凌厉却主动放开了揽著他的手,闷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向门外。 
  听著一连串沈闷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陶如旧又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是要做些什麽。 
  “陶陶,凌厉已经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蕲麟魄这才说道,“他从医院里跑回来阻止别人将你的身体抬走,又帮恢复到现在的模样。公平地说,他知道自己错了。” 
  陶如旧坐回床上,蕲麟魄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慢慢说给他听,末了又指著他的胸口补充道:“我已经将你的魂魄用鬼蛛丝与肉体缝住,日後除非阳寿已尽,魂魄主动离体,否则一般的冤魂野鬼,无法强行进入你身体,更无法将你的魂魄勾出。” 
  陶如旧听了,只明白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好事。於是点头道了谢。而後依旧怔怔地坐著出神。蕲麟魄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翠莺阁,东篱不破的事情还需要找凌厉一起解决。凌厉一身狼狈地离开了翠莺阁,回到别墅之後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肩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但是沾满了血迹与尘土的绷带已经起不到任何医疗的作用。 
  他沈著脸将衣裤剥掉站进水中,感受著温热湍急的水流击打在身上,有一种酥麻致密的感觉。伤口的痛慢慢被热气蒸去,整个人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关掉水流,穿上浴袍。 
  别墅里很安静,或者说一直这样死气沈沈。凌厉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拿出药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泡了一杯咖啡,桌上的报纸是两天之前的,打开电视机,也已经只剩下八点档的苦情戏可看。他百无聊赖地换著台,边上的电话响了。 
  凌厉这才记起来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医院里,走过去接起电话,是韩斐的报告。总部反应平常,陶如旧亲戚那边也暂时稳住了。凌厉点了点头,放下电话,突然觉得无事可做。 
  没有矛盾,没有问题,也没有了冒险与刺激,一切好像已经画了个句号;而整件事的经过也如句号的圆圆,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过两天主动给陶如旧一个访谈的机会──其实如果一开始就满足了青年的愿望,而没有将他带到海岭城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完全不同吧。 
  手中的咖啡早已经变冷,凌厉起身将它倒进下水道。这时候门铃响了。 
  开了门,是秦华开站在廊下。单薄的少年穿著简朴的衬衫长裤,但是明亮的眼睛里却暗藏著机锋。 
  “东篱不破。”凌厉看著那双眼睛缓缓说道,“你现在为什麽又来找我?” 
  “呵…”哑巴少年唇角一弯,一种有别於他本人的低沈声音不知从什麽地方响了起来,“事情已经了解了,我来看看你现在怎麽样了。” 
  说著,便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从前凌厉不在海岭城的时候,他与花开就经常会在这里幽会。也可以算是它在阳世的一个“家”了。 
  东篱不破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落了座。凌厉同样冷著一张脸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待著鬼魂说出他来访的目的。 
  “你与陶如旧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东篱不破开门见山地说,“虽然这事是我挑起来的,但是这点儿无辜,并不足以弥补你的所作所为──这个我想你自己最明白。” 
  凌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淡地回答道:“这事是我和陶如旧之间的问题,原不原谅和你都没关系。” 
  “怎麽会没有关系?”东篱不破反问道,“你是我的後辈,我自然应该指点你的作为。你难道看不出那蕲麟魄对陶如旧也有几分属意?有他在一边撺掇,你还以为陶如旧会原谅你的过失?” 
  凌厉冷笑道:“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如何?听起来你是一定要我死了对陶如旧的那条心。这对你又有什麽好处?” 
  东篱不破沈默了一会儿,似乎也正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但是最後却只说了一句:“你应该明白。” 
  凌厉哑然失笑:“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将你的秦华开往别人怀里推?” 
  “我不会再离开他。”东篱不破辩驳道,“然而阳世里的生活,我毕竟难以照顾。如果你真的只能接受同性伴侣,为何不考虑……” 
  “考虑一个和我母亲一样是哑巴的孩子?” 
  凌厉打断了他的话,“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祖先,那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什麽模样?白子──先天白化、蓝眼又聋哑。被家人与帮佣们在背地里嘲笑。” 
  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过去的事。 
   “你也是东篱家的成员,也该知道那是什麽模样吧?她被当作传说里的白子圣女娶进门,洞房後就再没见过我父亲──直到死去。说实话,我父亲後来飞机失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所以你看到花开,看到他是哑巴,就想著要帮助他?”东篱不破问道,“所以你才会使用哑语?” 
  凌厉点头。 
  “花开搬进海岭城的时候,正好是我母亲去世周年,因为语言不通,年纪又小,经常受人欺负;而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所以你才会对他格外关照,处处维护他?”东篱不破哑然失笑。 
  凌厉又冷笑道:“怎麽样?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觊觎你的宝贝。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著花开──你更喜欢插手别人的命运,自以为是,这就是你以为的爱情?” 
  东篱不破反驳道:“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 
  凌厉道:“起码我现在认识到这个错误,而你,却还妄图继续错误下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东篱不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凌厉又习惯性地找起烟来。他面色阴沈地踱进卧室,想去找那件肮脏的外套,然而刚推门就看见落地窗外站著个人。 
  “嘘……” 
  蕲麟魄隔著玻璃与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自己手上拿著的黄色符纸。凌厉突然想起下午蕲麟魄对他说的话。 
  要想保证海岭城永无後患,必须将东篱不破超度转生。 
  然而东篱不破是绝不会允许别人去掘他的坟墓的。所以在凌厉与麟魄决定行动之前,必须找个地方将东篱不破软禁起来──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凌厉明白了蕲麟魄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客厅里。暗中将食指咬破,将血涂在掌心,再把烟点燃了拿在手中。 
  他要先把东篱不破的鬼魂,从秦华开身体里驱逐出去。 
  客厅里的时锺已经指向九点,东篱不破似乎也有了去意,凌厉故意立在出门必经的过道上,吸了口烟,慢慢地说道:“其实你要我照顾花开,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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