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

第157章


無數個透明半透明的鬼魅身影從路上木然走過,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重重魅影中,只有一個美貌少年,他安靜的獨自徘徊著,向所有人來的方向張望、等待……
正要叫住胤,告訴他不要在黃泉路上無謂沉淪了,場景卻一下變得異常明亮,我突然身處廣闊的草原,遠遠有一座高峻聖潔的雪山,眼前不遠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一碧萬頃的海子,水是透徹的藍,是那種無法形容的純淨,繾綣在水天之間的雲彩,有著魔力般的美,令人想飛身撲入那湖中心去,暢快的游向那異常高遠碧藍的天空遠方,或許那里,就是一切幸福的歸宿?
馬蹄聲起,才二十出頭的胤祥騎著雪白如雲朵似的踏雲向我跑來,笑容燦爛得耀眼。
乍然見到他,我還是醉的,手邊不知何時已滿足的抱了一罐酒,向他喃喃念著不知從腦海中哪里冒出來的東坡詞︰“……還鄉,醉笑陪君三萬場。不用訴離觴……”
胤祥果然下了馬,也坐到湖邊草地上,與我飛觴換盞,喝到痛快時,便枕著胳膊仰天躺在軟綿清香的草上。听他講起“北冥有魚”,講起草原……做夢似的微微側頭,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飛揚,語調轉折中是難以盡敘的豪邁與驕傲、自由與快樂……
晴空與駿馬,雪山與湖泊,遠處,牧羊姑娘清脆的笑聲傳出很遠很遠……一切似乎可以就此定格,永遠留在這惆悵、美好的草原夏日……
胤祥忽然重新飛身上馬,向我笑道︰“額娘喚我呢,我得去了!”
冷然酒醒,我意識到了什麼,一骨碌站起來,遠處果然有一位身形矯健的蒙裝女子,輪廓依稀與阿依朵相仿,正佇馬等待。
“凌兒,我喜歡你方才念的詞兒,你說的,不用訴離傷……”胤祥的笑在陽光下美好得讓我睜不開眼楮,但心里已然明白過來,腦中有瞬間轟然的空白,一口氣接上不來,心痛到窒息。
“……記得我說的,帶四哥走。我去了!哈哈……”
策馬揚鞭,向著草原深處,他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騎馬大笑遠去了。
心髒撕裂般劇痛,掙扎著才喊出一聲︰“胤祥別走!”胸中腥甜上涌,坐起來“撲”一口都吐在被褥上。
胤早被驚動,高喜兒和宮女也跟著急急跑進來,見我抓著被子坐起發呆,紛紛驚呼失措。
“快去傳太醫!快!凌兒,你怎麼了?不要嚇朕!”胤沉著嗓子,幾步坐到床沿,雙手環抱住我。
這才想到他們在驚呼什麼,低頭瞧見,一口心血都咳在藕荷色龍鳳呈祥錦被上,悚目驚心。
“我不要緊!是胤祥,他剛剛來向我告別……”怔怔看著胤緊張得收縮的瞳孔︰
“胤祥,他走了。”
胤低頭認真的審視了我幾秒,轉頭吩咐︰“常備著有現成的人參固本丸,去取一丸來給你凌主子服下。”
說完什麼也不再問,只是把我的頭輕輕靠到他胸前,仿佛在等待什麼。
果然,高喜兒剛取來了藥丸,遠遠的急傳雲板聲已經從圓明園外一路響起,少時,李德全慌慌張張跑進來,帶著哭腔跪伏在地︰
“皇上,怡親王……怡親王沒了!”
胤沒有動,也沒有開口,抬頭見他繃緊了大理石雕般蒼白的臉,呼吸也仿佛停止,只有喉結的滾動流露出他心底剎那間承受的山崩地坼般的巨創。
將十指與他的緊緊交握,過了一會兒,胤才用極端克制但依然微微顫抖的聲音,仿佛異常平靜的緩緩吐出幾個字來︰“朕,已知道了。”
春天到來得很快,積雪消融之後,樹枝上吐出一個個綠色嫩芽,天空也一天比一天更藍。
皇帝輟朝三日,數次親臨怡親王府靈前奠酒,怡親王被追封了生前一再拒絕的“世襲罔替”鐵帽子王,幾位世子分別繼承了怡親王、貝勒、貝子的爵位,葬儀也前所未有的隆重。金匱的板是以前從雲南好不容易找到運來的千年木,存在庫房,只準備給“上用”的,木質堅實無比,叩之錚然有金石之聲。裝裹遺體用的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由西藏活佛進貢,黃緞織金,五色梵字經文,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亦為“上用”。
小殮,大殮……于淶水縣水東村一塊風水絕佳之地,單獨修建怡親王園寢。連“最後一程”,胤也為胤祥預備了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杠”,這向來是只適用于皇帝一人的典儀,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
怡親王的整個喪儀,我都沒有出現,也不關心。
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再也不會有帶著雪山純淨空氣的雪蓮千里迢迢送到我手中。胤祥再也不會和我們一起看到今後每一年的春天。
我答應了胤祥的,他走了,我還要替他照顧胤,我不能哭。
  别梦寒(下)
“公主!公主!”李德全身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的沖進院子︰“皇上氣壞身子了,公主趕緊去勸勸皇上吧!”
驚得渾身一悚,慌忙帶著他就出門往怡親王府趕,路上听他細細解釋。原來皇帝下旨,所有王公大臣每天都必須到怡親王靈前一祭,今天,誠親王允祉原本就遲到了,又被胤親眼看到他在嘻笑閑話,頓時天威震怒,以靈前不敬之由,立刻要宗人府將其拘禁,交由眾王大臣議罪,但胤自己,也因突然暴怒而手顫頭暈,幾乎站立不穩,現場一片混亂。
趕到淒淒慘慘一片素白的怡親王府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兩位首輔大臣已經穩住了場面,誠親王已被帶走,只有胤咬著牙,坐在胤祥靈前,將頭伏在案桌上,粗重的喘著氣,所有人和太醫都緊張的看著他。
“胤,胤祥就在我們眼前,雖然隔著棺槨,但你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會怎麼勸你。你也知道,你這個樣子,會讓他走得多麼不安。”
胤茫然的抬頭看了看素白靈幡後,燙滿金字經文的金匱︰“十三弟……”
“你知道,我之前每天來看胤祥時,他都說些什麼嗎?他一直在擔心你,他要我帶你走。”
“凌兒……他要你,帶我去哪里?”
輕輕牽了他的手站起來︰“他還要我告訴你,得撒手時,且撒手。”
“得撒手時,且撒手?”
示意李德全趕緊備好御輦,我半攙扶著他,一邊絮語,一邊向外走去︰
“你知道胤祥的善良,他擔心的數著你們每一個兄弟,他還說起他的三哥誠親王,說自他家的大世子死在喀爾喀蒙古後,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里,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你原本也知道的,對不對?誠親王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腦子不好使,病糊涂了,胤祥不但理解,而且還憐憫他,胤祥不會怪他的……”
御輦輕輕搖晃著,胤痛苦的看著我︰“真的麼?胤祥不會怪他?”
“不會的。”我肯定的說︰“相反,胤祥會怪你,他對我說‘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我們兄弟所有的爭斗和操勞,都不過是後人的笑柄談資’。”
“十三弟……”
“胤,還有誰會懂你這殘暴背後藏著的,是痛徹心扉的情義?他們只看到,你是個冷血無情、迫害手足的暴君。你值得麼?”
“凌兒,我真是累了……”
“那就罷了吧,你也撐得夠了,何必還做這個賣力不討好的惡人呢……”
“罷了,罷了……”
早已習慣了雍正皇帝鐵腕統治的王公大臣們,看見皇帝又要對自己兄弟下手了,按照“慣例”,麻木不仁的將誠親王訂下大罪。經宗人府及諸王大臣等議,允祉有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奸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蔑倫等十罪。按照這些罪名,就算“議親議貴”可以減刑,結果也是要麼賜死,要麼圈禁。
議罪結果遞到皇帝手里時,“皇七弟”胤薨逝的消息也傳來了。病榻上的胤看了看他們擬出來的長長議罪折子,不知該笑該怒,神情奇怪的變幻了一陣,將那折子輕飄飄的扔到一邊,囑咐“燒了它”。
誠親王只被革去親王爵,交給其子照看,在家中讀書養老,雖然他才五十歲。盡管如此,以他病弱的身體狀況,還能讀上幾年的書,也實在令人堪虞。
胤又病了,間日時發寒熱,飲食大減,夜不能寐。自雍正四年那場病之後,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場大病。
我開始明白,原來他們這群兄弟,才是真正的宿世冤孽。
雍正皇帝一生兩次大病,一次是他的八弟九弟死、十弟十四弟圈禁,還有一次,是他十三弟的離去。
無論愛之深切,還是恨之深切,都讓胤累入血脈,傷入骨髓。
胤祥說的不錯,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同屬愛新覺羅血脈這個事實。
“胤!胤!”我慌慌張張迎出藏心閣,一把拉住他的手︰“听說,今天朝會後有官員薦舉了什麼著名的道士,道士還進呈了丹藥?!給我瞧瞧,在哪里?”一面說,一面緊張的打量著他身上所有可以放東西的地方。
“怎麼了?”他發熱了兩天才剛褪,又硬撐著去見人辦事,此時一臉僵硬的疲態,也被我帶得緊張起來。
揮手退走了侍衛,更衣坐下來,他轉眼示意,李德全果然從胸前掏出一個刻著太極八卦的精致小盒子呈給我,打開來,是十粒朱紅堅硬的小藥丸。
“你听我說。”將那盒子緊緊攥在手里,以一種急切央求的姿態跪伏到他膝上︰“我原本恨不得一把扔進這湖里的,但我一定要徹底斷絕這個可能性——你不會服用它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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