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

第158章


“只是姑且听之而已,朕還沒有糊涂到求道問長生的地步,凌兒,怎麼值得你如此緊張?”
不,雍正皇帝死于服用丹藥,留給後世笑柄?這不會發生!我不會讓它發生!
“你听我說,那煉制丹藥用的汞和鉛,對人都是劇毒,哪怕用量極少,一時不會致命,時間稍長,也會讓人神智遲鈍,用量稍多,立刻就會傷人性命!無論什麼道士,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丹藥之毒,都是不會變的。不論你有什麼打算,哪怕你根本不打算理睬他們,你也得讓我做個試驗給你看。求你!”
“呵呵,凌兒,你一向有出奇的點子,朕先準了,你倒說說看,又有什麼新玩意兒?”
“這不是鬧著好玩兒的,胤。”捕捉到他持懷疑和並不嚴重態度的細微神情,更加確定這是必要的︰“下旨給那些道士,讓他們留在京城附近道觀中,告訴他們,需要他們進貢的是御用丹藥,我們就在圓明園中,找幾只小動物做實驗,獵犬、鳥兒、鹿……用量少也可以,直到……直到你徹底相信我說的,丹藥有百害而無一利!”
“我原也並無認真打算听信他們,你說的法子有道理,且試一試便是了。”胤將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道。
“千萬不要听信他們,這不僅是試一試的問題。”我擔心得緊緊抓住他的手︰“胤祥走了,我只得一口心血送他,若有一天要與你分別……除非我先走,不然,只有隨你而去罷了……”
胤緊了緊環住我身體的臂膀︰“還未偕老,先言離別?朕不許你這麼說。”
“但我怕你因為胤祥的離開而對未來心生疑慮,讓那些道士有機可乘……胤,傷害你們健康的,不是別的,正是永無止境的消耗著你們心力的權力之爭,你就隨我走吧,你也操心夠了,朝局已有起色,弘歷也已經長大……”
“呵呵……凌兒,你是擔心,朕也會怕死吧?哈哈……”
胤突然豁朗的笑起來,這幾乎是自胤祥病情反復以來,他第一次笑。
病中的沉重陰冷在笑聲中散開後,他依然是那個傲岸睥睨、氣魄懾人的霸主。
“呵……凌兒。”胤笑得喘息一陣,漸漸靜下來︰“你不記得了?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
他輕輕掩住我的嘴︰“朕明白你的擔憂,但朕之即位,乃天命所歸,來去俱有天意,有何可懼?朕還不至于昏聵至此。你要試驗丹藥,朕很贊成。但,待朕幾時閑下來,再陪你去南方的別苑,住上一陣子,好嗎?你雖看表面上,這幾年朝局略有起色,但暗中虎視眈眈的,還大有人在;十三弟這一去,朝中少了中流砥柱,朕也心緒大亂……”
他尋求安慰似的把臉輕輕擱到我頭頂︰“……弘歷才二十歲出頭,政務閱歷尚淺;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見成效……你瞧瞧,朕如何離得開?”
這一時,或許的確離不開,他需要時間準備和接受。但從現在起,我會盡余生之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實現胤祥最後的囑托——帶他離開。
門外傳來通報聲︰“皇上,十七爺來了。”
果親王胤禮行過禮,捧著一個外形熟悉的木盒子,無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訥訥的,仿佛人變得遲鈍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個事實。
“凌兒,十三弟年前遣往西邊兒去的,怡親王府親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剛剛到京……”胤說著,看也不敢看似的,將那木盒子轉手交給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記一次嗎?還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這最後一朵雪蓮,被捧在我手中,讓我仿佛捧著的是他那顆依然赤誠得灼手的心髒?
人已去,心還在,讓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只有冰上純淨得透明的雪蓮,向我們脈脈無語盛開,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爛漫,草色青青,時有鳥兒啼鳴啾囀。白色的隊伍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在送靈隊伍的中間,一百二十八人“大杠”抬的胤祥金匱後,御輦掛上了白布縞素,胤和我,正送他這最後一程。
已送出三十里,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前面不知為何有些騷動,胤濃眉一挑,已是凝結了一身冷冷的怒氣。
還來得及未問個究竟,忽然響起一把悠揚哀傷的女聲,隨馬蹄聲而來,用我從未听過的悲愴歌詞,唱起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蒙古長調︰
“……
騎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馬,
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
故鄉的草原啊,
好像展現在我眼前,
阿媽不見了英雄兒郎,
淚水漣漣沾濕衣裳,
鴻雁喲,請你告訴我,
那青青的山梁後,
可有他的身影?……”
“鴻魯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簾子,只見西邊大路上迎著隊伍奔來三騎,在前方路邊停下了,滿身風塵、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岳鐘麒和……和到我夢里向我告別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們翻身下馬,向御輦和金匱長跪在地。因為沒有皇帝的旨意,隊伍繼續前進,當人們抬著金匱走過他們面前時,在悲傷的人眼里,與年輕時的胤祥一模一樣的小王子成袞札布初,忽然站起來,走到隊伍前,伸手從一名太監身上拉過一杠,低頭扛到自己肩上。
“……喀爾喀蒙古台吉成袞札布初要為怡親王舉靈,請旨……”侍衛匆忙的稟報還沒說完,胤已沉聲道︰“走罷。”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阿依朵和岳鐘麒也站起來,匯合到金匱旁送行的將士中去,當岳鐘麒抬起頭來時,我看見這個被多年戰場硝煙打磨得鐵塔般的漢子,已是滿臉淚水。
放下簾子,與胤默默握著彼此的手,听隊伍中會蒙語的人漸漸加入阿依朵的歌聲,任一路悲愴的“鴻魯嘎”長歌當哭、痛入骨髓︰
“……
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
穿過叢叢野花,
越過大漠、揚起塵煙,
英雄兒郎要去的地方啊,遠在天邊,
鴻雁喲,請你告訴他,
登上那高高的塔烏博格達山啊,
放眼眺望烏布甦湖,
故鄉的草原金光閃耀,
等待可愛的英雄兒郎,
快快回到故鄉……”
  昨夜长风(上)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圓明園綠意蔥蘢,綠絨毯似的山坡草地上,兩只小鹿瞪大了驚恐的眼楮,箭也似的沖出林子來,我帶著新兒、高喜兒等人剛好路過,見小鹿這樣慌張沖過我們面前,正在納悶,又見那邊山坡上,幾個少年在後面拿著小弓追了下來。
是弘歷和弘晝兄弟,身後幾個黃帶子宗室子弟,皆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見到我,紛紛收起架勢,笑嘻嘻的請安。
“我知道,你們皇阿瑪管得你們嚴,自己不出去圍獵,也不讓你們玩兒,不過,這兩只小鹿既然被我遇見了,還請寶親王、和親王賞個薄面,饒了了它們罷。”我還禮笑道。
“我們追著玩兒的,也沒真打算傷它們性命,公主請放心!”弘晝連忙笑著解釋。
弘歷看看我身邊的新兒,也笑道︰“前陣子在太學里听新兒說起什麼蒸汽機,心中好奇,一心想問個明白,但新兒到太學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我又正好遇上前年從英吉利國來的那個畫師布朗,隨口問了他,不想他也是大驚,說蒸汽機在他們歐羅巴大陸上也才剛剛發明出來,因他只是個畫師,所以連他也不太懂得,只知道個名兒而已。大伙兒都知道,新兒懂得的新奇物事,都是公主教的,弘歷正想尋個什麼時候來請教公主呢,敢情公主不吝賜教?”
他說著,還做了個長揖,听到這里,我已經好笑的看了一眼新兒,她只向我擠擠眼,沒看弘歷。我只好對弘歷笑道︰“我本來看,她都十八歲了,老裝模做樣的去偷學太惹眼了,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看書學習的能力,才漸漸不要她去的,現在看起來,原來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只听說了這一個詞兒而已,不求甚解,就急著跟人炫耀。寶親王別見怪,我也是從西洋使臣那里听來的。”
弘歷顯然對我的解答意猶未盡,弘晝更是個好奇寶寶,但他們兄弟從小受的教育就像無形的繩索般有效,當下不再多問,只是不甘心的約定改日有時間專門請教,然後彬彬有禮的寒暄兩句,作勢讓路,等我走過才離去。
走遠了些,新兒開口了,卻與剛才的話題無關︰“公主,盛郡王弘時阿哥又沒有與寶親王他們在一起。”
弘時與胤的父子關系微妙緊張,眾所周知;弘歷將是繼承大寶的人,同樣眾所周知。因為弘歷是上百個皇孫中唯一曾被暮年的康熙帶在身邊的,也成了雍正皇帝皇位得自康熙親傳的重要證據,弘歷更連親王封號都是個“寶”字……一切都這樣清楚,弘時卻還是有了不該有的野心。這初時讓胤憂慮,冷眼看了幾年後,憂慮變為憤怒,甚至憎恨。弘時陷得很早,也很深,許多內幕我也只听說過只言片語,以胤的性格,這最後的殺戮已經無法避免——我能回答新兒的,唯有無聲嘆息。
雍正八年中,皇帝的那場寒熱病直到十月才度過險關,拖了大半年時間,到雍正九年才徹底恢復,其間為安定朝政,彌補怡親王去世後的權力缺口,李衛特地被從南方調回京城,臨時入主上書房,才勉力封死了所有小人做亂的可能性。
雍正九年,久病的皇後也去世了,謚號孝敬皇後,與年妃等其他早逝妃嬪一起葬于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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