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91 第十七回


夜分明已经深了,却因为院子里积雪反射的白光,显得比寻常这个时辰的天色要亮得多。来问诊的御医已经走了多时了,桌上的药也凉了,绎儿依然蜷在炕上,不想动弹。白天的事情反复在她的脑海里翻来复去,那空落落的殿宇和冷清的院落带给她的孤独和无依,仍旧盘踞在她的心头。那种死寂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血腥和残酷角逐,她几乎都不敢去想,她的手好象已经触碰到了那个可怕的脸孔。无意中,她感觉到隆起的肚子里,孩子的躁动不安。难道母子连心,孩子真能感应到她内心的惊惧和不安么?
    腹中的这个孩子,她并不恨,可她却恨孩子的父亲。这个孩子不该来,这个孩子是耻辱,是对豪格的欺骗。她不想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每当看到他,想起他,都是一种锥心的痛楚。上天为什么如此不公,让她失去了最想要的孩子,却补偿了她一个最不该来的孩子。造化弄人,玩弄人于股掌之间,她竟也不能例外。
    这些天,豪格越开心地念叨着孩子怎样怎样,会如何如何,她的心里就越是苦涩不堪。她曾经无数次动过杀掉这个孩子的可怕念头,可是一种母性的怜悯,让她难以下手。眼见着腹部一寸寸的隆起,已经出怀了,她只能够认命。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没有罪的,若强要说有罪,也只是太想来到这个世上,却选错了母亲。
    绎儿正在辗转无法入眠的时候,房门一动,被人推开了。绎儿警觉地坐了起来,正看到豪格疲惫的影子进了内室来:“这么晚了,你……”
    豪格并没有回答,缄默着走到了炕边,挤上炕来,轻柔地抱住了她。
    “你怎么了?”绎儿有些蹊跷,“三叔训你了?”
    豪格抬手理了理绎儿披散的青丝,用一种怜惜而又沮丧的眼神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了绎儿的怀里,说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没事,就是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绎儿不知出于什么,好像一个母亲接纳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揽紧了他的背脊,细长的手指抚着他辫起的辫稍,平静地说道:“累了就早点回房睡吧。”
    “我想在这里睡。”豪格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说道。
    “可是……”
    “很快……很快我要出征了……”豪格有些憋闷,于是侧过了脸来,枕在绎儿的腿上,黯然的说。
    绎儿掩好了被子,淡淡地说:“那你注意保重身体。”
    “你不担心么?”豪格紧紧地攥着绎儿的手不放,竭力想看清楚绎儿眼睛里闪动着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去哪里?”
    “还用问么?你来跟我说,自然是去大明。”绎儿摁捺住内心翻绞的痛楚,一副淡然无味的口气,“有什么能挡住你们进攻的箭呢?”
    “我六月就要随父汗出征,去关内。”豪格长出了一口气,叹道,“今天三叔来,就是为了通知我,明天进宫参与出征方案的制定。接下来的几个月,大约是不能回来过夜了。”
    “哀鸿遍地,百姓何辜……”绎儿闭上眼睛,已经能想象的到那份凄凉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当年被夷为平地的永平四郡,遍地的死尸,烧掠过的焦黑和死寂,就是再过多少年,穷尽她的一生,也是忘记不了的。
    “会恨我么?”豪格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绎儿顿时感到周身上下充满了芒刺,脑海中,内心里,无数双黑暗中的眼睛盯着自己,它们都渴望一个答案,那么迫切地不给她任何回避的机会。她有些失措,有些恐惧,不自觉地流下泪来:“睡吧。”
    伴随着最终选择的回避,绎儿揽紧了他,将自己的眼泪藏住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藏住了。那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心,酸甜苦辣搅合在一起,吐不出咽不下。
    她的心不能说不恨他,如果不恨他,当初就不会在拿着火铳的时候,动杀人的念头。他的手上有无数的人命,无数自己同胞的鲜血,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公爹的生命,也许连自己最崇敬的督师的生命,也是他夺去的。她和他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仇人,怎么能不恨?
    可是她又没有办法恨他,他对自己的照顾,对自己的怜惜,纵使前面千般的折磨她,也只是因为喜欢她。他因为庇护她,差点使得自己的地位颠覆,被自己母亲和叔叔教训。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毫无条件不计前嫌地敞开怀抱接受了她,安抚了她受伤的心。他那么相信她,相信她对自己的忠诚,哪怕她实际上隐瞒了真相。所以她因为对他的愧疚之心,又无法恨他。
    端详着怀中,他安谧的睡容,绎儿的心里漾开了一轮涟漪,奇怪的是,这朵涟漪不属于谢弘,而属于怀里的豪格。难道,她在不知觉中,已经试图将另一个人也放进了心里,占据了谢弘的一丁点空间么?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夜的深沉呼吸,就已经将她埋没了。
    她在睡梦中呢喃着的或许才是她未曾察觉的心声:“开始了,终究逃不过这一场战事。谢弘,你在哪里?你要安然无恙啊……”
    谢弘自然是不暇去听的,京城的一封家书,逼得他不得不快马赶回京城的家。一路风餐露宿,饱尝颠簸之苦,可他真的无暇顾及。任耳畔响着掣掣的风声,他如火焚一般的心境,在失去绎儿之后,不想再失去父亲。
    就在谢弘匆匆赶往京城的同时,温体仁的府上却有着一番不合时宜的冲突。
    温府整个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张灯结彩,宾客川流。
    温体仁满面春风地接受着大小京官的礼拜,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能够顺利地将老谋深算的周延儒从首辅的位子上拱下来,又击败了妄图和自己争风的梁廷栋,不得不说是一个重大的战果。他念着长须,心里念叨着:“对于周延儒,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于梁廷栋,他得承认和我作对没有好结果,首辅之位,你就权当白日说梦吧。往后这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我温家可是天下第一家了。”
    回想当初,周延儒已经官居朝廷的内阁首辅,权倾天下,是众多想在试图上占据一席之地的人追捧的对象,可是就是这样,他也不曾满足。那颗贪婪的心,让他还想不断的扩张自己的势力,扩展自己的门徒。两年前,他居然为了自己的利欲,打破了大明朝自开国以来定下的规矩,将本来应当有内阁次辅担任的主考官位置生生夺了去,让他温体仁无地自容。天下谁人不知,科举考试一向的惯例,考生与主考官之间结成门生与座主的关系,进士及第的考生就更是成了主考官的左膀右臂,将来可以辅助座师执掌朝政,掌控大权。于是,从那个时候起,温体仁便和这个老头子势不两立了。
    这一年春天,周延儒的门生,江南复社的灵魂人物张溥等人在苏州的虎丘召开大会,弟弟温育仁看不透朝局的变化,偏偏想通过拉拢复社的方式来缓和哥哥和复社背后的靠山周延儒在朝中的关系,结果被复社的人奚落了还不算,弄得温体仁在朝里也抬不起头来。可恨的是,温育仁还不愿意就此作罢,雇人瞒着哥哥写了个《绿牡丹传奇》,用来讽刺复社,映射复社的名士,极尽嘲讽和怒骂。结果可想而知,掀起了轩然大波无算,整个浙江的举子们都闹腾了起来,纷纷声讨温家,甚至指名道姓的扯到了温体仁的头上。浙江的督学副使因为与复社的关系好,且有周延儒在朝中做后盾,查禁了书肆,销毁的刊本,并将温育仁给关进了监狱。这一来,对于温体仁而言,等同宣战,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决定就此翻身和周延儒拉开决战的阵势。
    他深知崇祯皇帝最恨人拉帮结派,最恨臣下过分揽权和鼓励士绅结党,周延儒虽然擅长柔顺内敛之道,在皇帝面前扮出一副忠君爱国的,礼贤下士的样子,可是他的贪欲却使得他揽权的欲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温体仁一个人不足以对周延儒造成致命的伤害,可是,他温体仁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借着皇帝对周延儒揽权且与复社书生过从甚密的痛恨,轻而易举利用薛国观的过失为理由结束了这个老头的政治生涯。
    想起这些,温体仁得意更甚,眼下里,有谁还能跟自己抗衡呢?江南的复社不过是一群百无一用的书生,自以为拿着圣人的书就可以指点天下了?在他的眼里,拿圣人的书做事情,处理朝局,百无一用。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面上却和善的与前来拜会的大臣们寒暄:“老夫不才,是陛下英明睿智,可不敢说是老夫的福祉啊,老夫当不起啊……”
    这时,一个小厮跑到他的身后,附耳对他嘀咕了几句,他的脸色立刻有了细微的变化,向着儿子使了个眼色。
    温公子连忙找了个借口:“哦,有点家事,晚辈去处理一下,几位前辈失陪了。”
    后宅西院的厢房中,梁佩兰脸色苍白的依靠在床架上,双目失神,手中的丝绢也濡湿了大半。屋子里被一种冰冷冷的气氛笼罩着,原本该是多彩的季节,却在这寂静中被变成了灰白,偶尔也只有一两声抽泣可以透出一丝生机。
    “砰!”得一声,温公子抬脚踹开了门,梁佩兰本能地往后一缩。
    “哭!哭!哭丧啊你!”温公子不耐烦地吼道。
    “我……我要见我爹!”梁佩兰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做梦!我警告你,今天使爹的好日子,你少在这里给自己找不自在!你要是敢胡闹,丢我梁家的脸,看我怎么收拾你!”温公子抬腿便要走。
    梁佩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扑上去,抱住了温公子,苦苦哀求道:“相公,我求求你!求公爹放过我爹爹吧!”
    “你死了这份心吧!梁廷栋三番四次帮着姓周的老不死跟我爹作对,是他自己不识相!”温公子将梁佩兰甩在地上,冷哼一声,“你给我放聪明点!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温家人的份上,连你也一起发配了!还敢跟我谈条件!”
    “相公,他也是你的岳父啊!”梁佩兰不死心地抱住了温公子的腿,“求你看在我的薄面上,帮帮我他吧……”
    “岳父?”温公子一脚踹开了梁佩兰,“胭脂胡同开□□行的老鸨子还是我岳母呢!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玩物,也配!我没空给你拉扯!闪开!”
    “你不能走!”梁佩兰死缠着不放。
    “你烦不烦!滚开!”温公子再也忍不住中烧的怒火,用力将梁佩兰甩了开去。
    梁佩兰一双金莲没有站稳,失重地摔向了床架,额角的血顿时伴着泪水滑落了下来。
    “贱货!”温公子瞪了她一眼,“给脸不要脸!”
    梁佩兰看着温公子摔门而去,整个人滑坐在了地上,泪水不断地从捂着的指缝之中溢出来,湿了满襟。
    谢弘赶到家里的时候,大门半敞着,院子里乱七八糟,一副残败的景象。恰是夕阳西下,晚归的乌鸦传来嘶哑的鸣叫,更显得凄凉万般。谢弘一径在院子里乱跑,却没有看到谢尚政的影子,直找到后花园才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父亲……”谢弘张了张嘴,终于叫出了口。这个词对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很久没吐露过了,被深深的埋在了故纸堆里,像是被岁月风干了一般,显得如此的苍白。
    谢尚政转过脸,凌乱的枯发随着晚风而拂动着,岁月无情地将沟壑镌刻在了他的脸颊和额头上,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能发出声音,眼眶隐隐有些潮湿,抬起了枯槁的手揉了揉眼睛,依旧无言着看着站在对面的儿子。
    谢弘强忍住唇角的颤动,屏住哽咽的声音:“父亲,是我……弘儿……”
    “弘儿……你真的是弘儿?”谢尚政激动起来,声音也嘶哑着发抖。
    “是我。”谢弘缓步走了过去,却又在他的面前站住了,咫尺相对。
    “弘儿……”谢尚政的眼泪纵横而下,夺眶而出,将手伸向谢弘,像是在死死抓住救命的稻草。
    谢弘心上一酸,忙伸出手,攥紧了父亲的手,声泪俱下:“爹……”
    “你终于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尚政手上的力度加了十二分,他怕失去失而复得的儿子,甚至是担心这只是一场不现实的梦。他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怜爱和长久的思念,伸出手来拼命地去摸谢弘的脸,自己也涕泗交加,“比以前成熟了……长大了……长大了……”
    谢弘看着满院的疮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默然:“姨娘呢?”
    “走了……”谢尚政的颓唐地坐了下来,全不顾台阶上已经满是残破的花草零落,“都走了……”
    谢弘长叹了一口气,抹了眼泪,探出手拂去父亲身上的浮灰:“爹,我回来,是来接你走的。”
    “去哪儿?”
    “去宣府,我在那里当职带兵,以后儿子会好好侍奉你的。”
    谢尚政的泪又下来了:“你有这份孝心,爹已经很满足了。”
    “进屋吧,我帮你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走。”谢弘扶起父亲。
    “就你一个人回来?”谢尚政擦干了眼泪,慢慢直起了已有些佝偻的背脊。
    “嗯。”
    “她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你说谁?”
    “绎儿。”
    谢弘沉默了一下,闷着声音说道:“没有。”
    “她还是不原谅我吧。我知道,以她对我的恨,能接纳你,已经不容易了。”
    “她……不会的。”谢弘有点哽咽。
    “她在哪儿呢?和你在一起也有快三年了吧?”谢尚政皱了皱眉,又满是憧憬地笑道,“你也是,别总是忙着军务,东奔西跑的,家里也要学会照应。你的信里从来不说这个,也不知道你这个当人丈夫当孩子爹爹的人,做的好不好。”
    谢弘低下头,咬紧了牙关:“爹,你别说了。”
    “怎么了?”
    “她……她死了……在大凌河……”谢弘的旧疮疤又开始流血了,汩汩的流血。
    谢尚政如同当头棒喝:“这怎么……怎么可能……祖总兵不是逃回来了么?她怎么会……”
    “祖伯父是诈降而归。绎儿的性子,断不会降的。即使是诈降,也不会……她对我说过,要跟大凌河共存亡,我在城下找到了……她身上的遗物……”
    谢尚政沉默了,他看着儿子痛苦欲绝的模样,憔悴的面庞,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说他也觉得很痛苦,他想跟儿子说对不起,可是,他不敢,他说不出口。他只是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肩,把他拥在自己的怀里,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他欠了儿子太多太多,欠了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东西了。
    谢弘并没有抗拒父亲的怀抱,这份温暖虽然并不足以重新让他冰冷的心复苏,却带来了父亲对过往的忏悔,在相拥的一瞬间,他居然不知觉的就原谅了面前这个十恶不赦的人:“爹,你不要太自责了。其实,也不全是你的错……”
    谢尚政长叹了一声,抚着儿子的背,神色黯然:“天色晚了,今天就别走了。我……我还想去看一个人……”
    谢弘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去安排吧。”
    “你知道我要看谁?”谢尚政有些惊讶。
    “督师吧……”谢弘望着开始阴霾下来的天空,喃喃道。
    大雨滂沱地落下来,在地上溅起无数的水花,打湿了谢尚政父子的衣角,在油纸伞上发出哗哗的筛响声。谢弘小心得扶住走得有些跌撞的谢尚政,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在这短短的几年间,苍老了许多,已经不再有他离开时的那份矫健矍铄了。
    通往袁崇焕墓地的路并不遥远,可是两人却觉得用了一生的时间。
    他们是在去赎罪的路上,是在往另一个灵魂所在的地方表示自己的忏悔。他们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们恐惧,恐惧得不到原谅,他们痛苦,痛苦于自己当年的作为。与其说是父子两,不如说,是谢尚政一个人。
    一起求学长大的朋友,曾经在冷月边关携手同行,曾经在战火硝烟中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却因为利益,因为彼此造成的隔阂,反目成仇。袁崇焕直到最后一刻,也许都不能真正相信这个朋友的所谓。而谢尚政恐怕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许都不能原谅自己对朋友犯下的过错。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述彼此的心情,交流彼此的感情,他们也许已经是陌路人了。
    小屋的门被谢弘轻轻的敲开了,佘顺看见了谢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迎接。但是,当他听到谢弘告诉他的真实来意后,他的脸色有些沉峻,沉默了下来。
    谢尚政在院子里提着香烛,举足不前,踟躇着在原地退退进进,整个衣襟的下摆和鞋已经被泥水浸透了,从上到下透着狼狈和颓唐。
    “大哥……”谢弘犹豫着开口,“我知道……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换了我,我也不会接受的。可是我爹他……他既然悔过了,总是……给他一个机会……哪怕,让他跟督师说句话也是好的。”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难接受……”佘顺沉吟道,又抬眼看了看谢尚政,“毕竟老爷是因为他才死的,如果不是因为公子你当初的作为尚可称得上忠义,我是不会让你进这个院子的……毕竟……”
    “我明白。”谢弘也跟着长叹道,“只是,我也只是想借此让督师心里好受一些……让他曾经的朋友,或者出卖他的混蛋,跟他说一声抱歉……”
    佘顺犹豫了一番:“既然如此,进来吧。”
    谢弘倒身要拜,被佘顺扶住了:“公子不需如此大礼,当初若不是公子相助,老爷的尸骨是取不回来的。”
    “这一拜,是我替我爹谢罪的。”谢弘坚持跪了下来,重重地拜了下去,直到额头磕在地上,沾了一地的雨水。
    “快起来!”佘顺的眼睛微微泛起的水雾,弯腰扶起他来,“外面雨大,让你爹进屋吧。”
    “爹。”谢弘起身,扶着谢尚政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光线很黯淡,让人有点阴郁的感觉,从亮处到暗处,谢家父子的眼睛一下子还不能适应,适应了之后,便看到了偌大的堂屋里,正中是两座隆起的墓冢,前面的供桌上放着袁崇焕和程本直的神主和香烛,还有几样广东的小点心。
    佘顺取了蒲团来,放在了墓冢的供桌前,拈了香递给了谢弘。
    谢弘接过来,小心地递给父亲:“爹……”
    谢尚政颤颤巍巍接了过来,在蜡烛上点着,□□香炉中后,整个人直直地跪了下去。
    在他的额头触碰到地面的冰冷之际,压抑了两年的负疚和痛苦都倾泻而出,化作无尽的泪水冲刷下来,让他几乎无颜抬起头面对袁崇焕的神主,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道:“元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是该天诛地灭的人,死不足惜……我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向你谢罪,向天下人谢罪,向辽东死去的千万英灵谢罪……我鬼迷了心窍!我不是人……我真的,真的是不想让你死的……真的不想……可我的一念之差却让你死了……我知道我没脸在这里拜祭你,别人都会说我假惺惺做样子,说我来拿钱买安心……都不是,真的,都不是……我是来向你谢罪的,不管你会不会原谅,我都要向你谢罪……”
    一份迟来的忏悔,尽管时间不可逆转,再难倒回,死去的人也不会因此而活过来,但是谢弘由衷的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存在,希望袁崇焕的在天之灵能原谅这个自私的朋友,虽然他们都明白,一颗被朋友伤害的流血的心灵是不会那么容易愈合的,这个疮疤是永久的。
    “爹,督师他人那么好,会原谅你的……你别太难过了……”谢弘弯腰劝道。
    “佘兄弟,”谢尚政嘶哑着喉咙冲着一旁站着的佘顺道,“我想……”
    “你说吧。”佘顺的眼睛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我想和元素单独待一会儿……可以么?”
    看着老泪纵横且悲伤欲绝的谢尚政,佘顺不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但是,依着他对这个人的恨,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同的话来,于是默然转身,出了屋门去。
    “爹……”谢弘想去安慰父亲。
    谢尚政无力地挥了挥手:“弘儿,你也……出去吧……”
    同样在滂沱大雨的洗礼下,梁府的门口,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徘徊不绝。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头发滴滴答答地罗着水珠,雨水和泪水交浑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她撞进门,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心碎。
    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一片死寂。她走了两三步,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梁廷栋的声音,她可以想象她父亲怎样被降罪,家人又如何被贬戍流放。
    屋子里到处是封条,让她难以相信这曾经充满祥和与温馨的家庭,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漂泊的茕茕孑立的影子。她试着叫道:“爹——娘——”可是除了回声,就是入嘴的雨水还有泪水,什么都没有,就连仅有的回音也很快便被大雨的纷乱给掩埋了。她失望了,绝望了,犹如无助的受伤的小兔子,窝在了天井的屋檐下,失声痛哭。
    不久,门口的一阵喧闹打破了平静,她畏惧地将自己的身体见机地缩在了门角的阴影里,看着渐渐逼近的灯笼,还有温公子凶神恶煞的面孔,不住的战栗。
    “就知道你在这里!想回家?也不看看这里是不是姓梁!”温公子冷冷的嘲讽道,“既然来了,我看你就甭回去了!”
    “你……”
    “看清楚了!”温公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团起来,丢在她苍白的脸上,“本公子休了你这个贱货!”
    “禽兽!”谢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谢公子,原来是你来了……”温公子故作寒暄地嘲讽他,“怎么?我这刚休了她,你就等不及了?看来你从死了男人的寡妇,到被休出门的贱货,你都是来者不拒的!”
    “我懒得跟你废话!识相的,你给我滚出去!”谢弘冷眼以对,他早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冷言冷语,哪里在乎这么个小人物,“马上!”
    温公子扭过头,冲着伏在地上几乎痴傻的梁佩兰一笑:“你的命可真是不错!好好伺候他吧……哈哈哈……”
    “滚!”谢弘暴喝道。
    “姓谢的,你少得意!你的功名还在我爹手里攥着,我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马上死!”温公子恶狠狠地凑近了谢弘的脸威胁道。
    “我的生死流寇和辫子军都拿捏不到,凭你也配?”谢弘瞥了他一眼,齿冷道,“功名在我眼里,如同粪土。我早是死人一个了,还用你威胁?”
    “你……”
    “要走你就快走!别在这里找不自在!”谢弘硬梆梆地甩了一句。
    温公子被抢白了一通,脸上青红难当,气呼呼地领着家丁们拂袖而去。
    谢弘弯下腰来,将伞撑开,为梁佩兰挡住雨水:“梁姑娘,你……不要太难过了……”
    梁佩兰颤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看到谢弘真挚的目光的那一瞬,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崩溃的情绪了,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纵声大哭了起来:“爹——我心里面好苦……为什么……爹——”
    谢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由她抱着自己放声大哭着,发泄着一切可以发泄的情绪,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弱小的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投入自己的怀抱。
    谢尚政站在回廊下,看着被梁佩兰抱着的儿子,默默地仰起头,看着越来越黑的天际,陷入了复杂的内心斗争中。
    天亮的时候,寄住在墓地小屋的谢弘便被佘顺敲门的声音给惊醒了,他披上衣服,打开了门:“出了什么事情?”
    “你爹一早留了封书信,人就走了。我拦不住。”佘顺说着将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谢弘打开信封,展开信笺,淡淡的扫了一眼,便将信笺揉做了一团,扔在了地上。
    佘顺弯腰拾了起来,递给他:“这是做什么?”
    “没用的。”
    “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谢弘失力地坐了下来。
    佘顺小心地展开了信笺,看了几行,脸色沉峻中带着分尴尬:“让你娶梁小姐?”
    “这是不可能的。”谢弘压低了声音,但却是不容置喙的口气。
    “也未尝不可。梁小姐对你的情意,我是知道的。”佘顺平静的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可是……”
    “我知道你对祖姑娘的感情,但是,祖姑娘已经去世了,你这样坚持没有意义。”佘顺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搭在谢弘的肩上,“你常年在外面转战,总得有个人照应才是。目下你救下了梁小姐,她跟着你去关中,一路上不清不白的不方便不说,回头进了军中,没有名分,可也是耽误了人家不是?”
    “不!只要找不到绎儿的尸骨,我是……不会死心的……”谢弘坚定的摇头道。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
    “心里已经被绎儿占满了。”谢弘下意识的摁着自己的胸口说。
    佘顺还想要解劝的时候,梁佩兰大约是被吵醒了,从旁边的屋子转了进来:“出什么事情了?”
    “谢老爷,走了。”佘顺帮谢弘打马虎眼,顺手将信笺扔在了烧纸钱的火盆里。
    “去哪儿了?”梁佩兰不解道,“今天不是要启程去关中么?”
    “我爹他不想跟我们去关中,自己回老家了。”谢弘深呼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去收拾一下吧,咱们过会儿就走。”
    “去关中么?”
    “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找个人照顾你的生活,我也就放心了。”谢弘淡淡笑道,“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梁佩兰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转而低声沉吟:“你带着我是个累赘,不像祖姑娘……”
    谢弘深深的惆怅,没再开口。
    这一年的春天,好像很快就要过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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