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94 第二十回


已经到了大雪的节气,黄河两岸一片饱受战火□□的荒芜,枯败的叶子和干瘪的树干在北风的呼啸中飘摇动荡着。兵马践踏过的土地上,一队人马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蜿蜒的行进着。队伍和旗帜也还算是整齐,只是都染上了硝烟弥散的味道。远道上,几朵翻飞的马蹄渐渐慢了下来,并辔往中军的人马中赶了过去。
    山路很窄小,曲曲折折的,把个中军挤做了一团,远远看去,有些凌乱。几个俾将牵着马缰,站在土坡下,照看着将军们的战马。而坡上,几个背对着行进队伍的背影,在这个被孤立了的原野上,显得格外的突兀和鲜明。
    曹文诏背着手站在坡上,远眺着周围的地形和山势,不时回头对身边端着笔墨伺候的助手分析记录着什么。他的两个侄子曹变蛟和曹鼎蛟抱着手,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和谢弘一起讨论着局势的变化。
    “现在我军已经成合围之势,纵然贼寇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无法越过黄河天堑。我不明白,所谓的招抚之说,让朝廷吃尽了苦头,而今为何还要抱这种幻想。”曹变蛟憋了许久的窝囊气,终于经不住这些天的连天行军,此刻全都发作出来。
    曹鼎蛟暗下里扯扯兄长的袖肘,示意他谨慎点说话,目光往曹文诏旁边一个穿着考究的人身上看去。
    曹变蛟扫过去一眼,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大明朝少了咱们都无所谓,可是少不得他们的。”
    谢弘哑着嗓子道:“你少说两句吧。本来就是个麻烦,你还嫌曹总兵不够乱是吧?”
    曹变蛟气乎乎的,经谢弘一说,也不敢再继续发作,只黑着脸死死盯着曹文诏身边的那个身影,泄愤一样的眼神都快将那人点着了。
    一阵风起,卷起了灰黄的沙土,谢弘眯起眼睛,迎着风远远看去。跃过前面的几座连绵的山峰,就是扼守黄河天堑的重镇了。最近一段时间,贼寇的八大营残部由高迎祥引领着,在这一带密切的活动着。因为他们已经向朝廷递上了请降书,朝廷也下诏抚恤,不再追究他们谋乱的罪行,所有参与剿杀的军队暂时不得与他们发生冲突,让他们收拾残部准备朝廷派遣的钦差收编。于是,这些残部借口收聚部属,修整军备,除了向朝廷索要饷银外,还在整个关中地区屯积军备和粮草,在百姓中游说流蹿。这一切全不像将要受降的架式。
    曹文诏节制关中诸军,见此情境,颇多担忧,几番上书朝廷,但都如石沉大海。难得洪承畴也对张献忠和其头目上书请降的说法报以怀疑,竭尽周全,才勉强说服朝廷放曹文诏部南下尾随张献忠残部,以备不测。
    追随着高迎祥残部的行动,从入秋开始直到现在,鞍马劳顿,十几昼夜不解甲胄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几天里,身上出几层汗衣上就是几层盐霜,人都已经麻木了。累到倒下去就睡,还不敢睡死,有一点动静手中的刀便应声出鞘。朝廷只当他们个个是金刚不坏之身,缺粮断饷更是稀松平常之事。倘若恶劣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天子又从来不信任掌权的大将,伴随着曹文诏节制关中诸军的进升,天子的家奴也紧跟着来到了关中。
    大明朝从□□那会儿起就定下了,文官节制武将,太监监管军队的规矩,二百多年没人敢说个不字。因为这个规矩,将帅下决策之前,进退之间,都不得不考虑天子派来的监军太监的意向。先前跟随袁崇焕在辽东,袁崇焕虽是封疆大吏,节制蓟辽两地,督师关外驻军,统筹平辽全局,这么大的权,却也要将天子派来的监军太监伺候舒舒服服,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在大明朝,你的官做的越大,权位越高,天子布在你身边的眼线就越多,牵制你的人也更多。你就好象天子手中操控的一只提线木偶,稍有违逆,轻则被申斥罢官,重则丢性命。这中间固然有党争之故,但是更多是来自于天子的不信任。功高震主这是常理,“仆从”的权位太高了,“主子”也是会不高兴的。
    谢弘想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这时,远远的看见先锋营的探马飞驰而归,跳下马背顾不上平定呼吸便冲上了山坡:“大人!”
    曹文诏见他的脸色大变,心里暗下一沉,不过依旧是沉着道:“不着急。慢点说。”
    探马见主将沉稳之余,慌乱的心绪稍显平静:“大人,高迎祥他们不见了?”
    此时,曹变蛟和谢弘已经移步过来,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大变。
    不及曹文诏开口,他身边的监军太监陈大奎立刻尖着嗓子叫道:“你们居然能把那么大队的人马给跟丢了?”
    探马不敢作声,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曹总兵,你的先锋营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监军太监陈大奎冷哼一声,“兹事体大,你要是处理不好,可别怪咱家上书参你治军不利。”
    曹变蛟窝着的火苗腾得又窜了出来,却待要发作,谢弘一把制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拳头。曹变蛟恼火的盯着谢弘,谢弘却一脸平静。
    监军太监陈大奎还在阴阳怪气的数落探马,连带着指桑骂槐。曹文诏本是能忍辱负重沉稳踏实的心性,这点和早先的赵率教颇有几分相似,他深知监军太监在官场中的权威,当年袁崇焕身为蓟辽督师,重权在握也都要避让三分,何况他自己只是一介小小的总兵官呢。这次高迎祥的突然失踪,对于他而言,早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此刻消失踪迹,也许真的预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高迎祥的残部正避开他们的严密监视,渡过了黄河。如果是这样,这几个月的追击心血就等同流产,而且高迎祥进入河南地界,半壁江山便要彻底乱了。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曹文诏毅然打断监军太监的絮叨,斩钉截铁道:“传我将令,先锋营即刻搜山。告诉弟兄们,就是把山翻过来,掘地三尺也要把高迎祥给我翻出。走脱了高迎祥,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
    “是。”探马得了指示,连忙奔下山坡,跃上马背,扬鞭绝尘而去。
    “若不是你们行军拖延,怎么会走脱了高迎祥?咱家告诉你们,高迎祥要进了河南,龙颜一定会震怒,倒时候咱家看你们怎么交待。孰轻孰重,曹大人,你可要好好掂量清楚。”
    “你……”曹变蛟火冒三丈口无遮拦,“若不是你……”他想说,若不是你走走停停,走不到三十里就要休息,怎么会拖延军队的行进。可是话到嘴边,只看见曹文诏脸色一沉,硬是噎了回去。
    监军太监陈大奎倒是来劲了,死咬住不放:“咱家?咱家怎么了?你倒想把这怠慢军机的罪名加到咱家的头上么?”
    “这算加么?”曹变蛟吼道,“这不是事实么?”
    “变蛟!”曹文诏大声呵斥,“退下!还不带兵去追击高迎祥,在这里做什么!”
    谢弘会意的一把拽过曹变蛟,往后拖去:“跟我走!”
    曹变蛟挣扎道:“放开!你放开!放开——”
    陈大奎气的浑身筛糠一样的抖,指着被谢弘拖走的曹变蛟对曹文诏道:“曹大人,这就是你的家教?”
    曹文诏紧紧的抿了一下嘴唇,冷静的对陈大奎道:“陈公公,这会儿高迎祥恐怕已经在想办法强渡黄河了,如果再拖延时间,咱们酿成的大祸,可不只有我曹文诏一个人能担待的。”
    陈大奎被曹文诏一袭冷语说的僵住了,他由曹文诏的话想起了那日他领命出司礼监时,崇祯皇帝凝重而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种眼神正是当年平台召见袁崇焕之际的眼神,而两年之后袁崇焕被剥掉官服拖出金銮殿的情景历历在目,清醒的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无法想象,崇祯皇帝对自己的眼神从期待变得冷峻,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想象。如果说,高迎祥真的进入了河南腹地,荼毒了河南全境,那么,相信他死的绝对会比袁崇焕更惨绝人寰。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去想,整个人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模样,立刻软了一半。
    曹文诏见他不说话了,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转脸去吩咐曹鼎蛟:“你立刻传我将令,从中军调一个靠得住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到袁大权大人那里,通知他小心布防,这两天天气冷,黄河如果结冰,这一段是最容易突破到对岸的。高迎祥是穷途末路,不排除他背水一战。我们会尽快赶到济源府,配合战局。”
    “是!”曹鼎蛟大声应命,“我这就去!”
    看着曹鼎蛟跑下山坡,陈大奎有点慌了:“曹大人,我们怎么办?”
    “立刻加快行进速度,我带一部分骑兵先行,全速赶到济源府。陈公公就和我的副将一起,带着大队人马尽快赶到会合吧。”曹文诏料到陈大奎绝对没有胆子敢跟自己远途奔袭,索性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果然,陈大奎努力的点点头,大大的出了一口气:“如此甚好。曹大人放心去便是,咱家自有担待。”
    曹文诏紧了一下领口披风的带子,跨出虎步,往山坡下冲去,一边冲一边吼道:“左翼骑兵跟我走,其余人跑步前进!”
    山中的风吹得更紧了,温度微微有点上扬,策马跑了不多久,谢弘便出了一身的汗,汗水硬是浸透了夹衣。他前些天因为在野外过夜,着了凉,一直是在发着低烧,如今连续十几天的行军,加上今天的急行军,感觉人都快撑不住,像是挂在马上一般。方才休息时到河边洗脸,冰凉的水带着薄冰扑打在脸上的时候,有几分刺痛的感觉。他低头往水里看去,分明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疲惫不堪的脸,还有心如死灰的枯槁神情,他突然间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他真怀疑自己还要不要这样继续支撑下去,为了一个快要破灭的平辽之梦,为了泉下的绎儿。
    在那一刻,风吹过他佩刀上系着的绎儿的银铃,发出呤呤的声响,像是在传递着什么的讯息。也许,谢弘抬头看着天上有些淡然的云彩,耳边依稀是绎儿的声音:“绎儿,你过的好么?”
    就在曹文诏和骑兵部属们纵马急行的时候,曹文诏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实还是发生了。曹变蛟派出的中军使者还没有能进入济源府的大门,河南河防中军官袁大权率领着部属和突然出现的高迎祥的残部死战,直到被孤注一掷的高迎祥的人马斩杀于乱军之中,尸首无存,所部一溃而散,尸横遍野。紧跟着,几乎没有等到河南军队做出反应,高迎祥的残部势若破竹,一路打到了黄河边上。也许是命不该绝,二十四日的一夜之间,冰封黄河,高迎祥的残部十几万人如脱缰的野马,跃过黄河,冲入了河南腹地。这一下,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进入河南境内的张献忠像一只挣脱了猎户的牢笼,重新返回山林的猛虎,疯狂的掠扫了河南全境,从此再难收拾。
    这结果,自然是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超乎寻常的震怒,上上下下的官员无不战栗称罪,好在曹文诏因为之前有上书预警之见,勉强功罪相抵,不曾处罚,但是也予以了申斥。这一年的冬天,异乎寻常的冷峻,仿佛象征着关中大地的人心,又好像象征着大明朝摇摇欲坠的庞大身影,已经如同黄河河面上凝结的冰层一样,脆弱的经不起一丝捶打了。
    曹文诏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大同府,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力气去说话了,可是,现实却容不得他搭成夙愿。在他跨进总兵府门槛的时候,迎面正遇上自己的管家:“老爷,有人前来求见,已经在堂上坐了多时了。”
    “是什么人?”曹文诏顺嘴问道。
    “说是姓卢。”
    曹文诏反复在脑海里搜索着记忆,一时想不起来,只是往大堂走去,方才进门,便看见坐着的人站了起来,乐呵呵地笑道:“曹大人,别来无恙?”
    面前的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有一张南方人的柔滑脸庞,虽然经历了风雨,有些黝黑,却还是很白净。高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眸子,黧黑的浓眉,紧抿的嘴唇更显出了他的刚毅。他说话的声音字正腔圆,分明还带着吴侬软语的美妙声调,却依旧能感觉到他骨子强硬的作风,很清正的品格。
    “你是……建斗兄?”曹文诏迟疑了一下,不敢相认,但是基本上确定了眼前的人是个旧识,“是建斗兄吧!”
    “哈哈哈,”来人朗声笑起来,伸出手轻抚曹文诏宽阔的肩膀,“怎么?卢某不过是晒黑了一些,就不敢相认了?”
    “哎呀!”曹文诏一拍脑袋,张开臂膀,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像个孩子一样兴奋道,“建斗兄啊,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来人也动情地抱紧了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嗯,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
    曹文诏忙松开他,回身招呼道:“变蛟,鼎蛟,还不拜见卢大人!”
    曹变蛟和曹鼎蛟连忙行礼:“给卢大人见礼!”
    “快免礼免礼!”来人伸手扶起他们兄弟二人,热络的笑道,“军中这三曹,我卢象升算是有幸一起看全咯!”
    “凌焯啊,这位是卢大人。”曹文诏招呼谢弘道。
    谢弘上前一礼:“卢大人好。卢大人比起当年入卫京城时,更显得英气十足了。”
    “哦?”曹文诏一愣,“你们认识啊?”
    “呵呵,当年我随督师入卫京城,可是和卢大人碰过面的。卢大人从大名府带着天雄军入京勤王,那风采可是盖过了所有的人啊。”谢弘笑着寒暄,“到现在,我都感觉还是昨天的事情。”
    卢象升呵呵一笑,颇为持重的眼神,熠熠生辉地看着谢弘:“贤弟也比当年成熟了许多啊。”
    “卢大人是说凌焯比先前老了吧?”谢弘半开玩笑道。
    卢象升听了,忍不住再次朗声笑起来:“曹大人,你的这个副将,可是厉害哦。”
    “快快请坐。”曹文诏忙张罗着卢象升坐下来,回头大声吩咐管家,“快去沏茶啊!别愣着了!”
    卢象升也不跟曹文诏客套什么,兀自掸衣坐了下来。
    曹文诏自己也坐了下来:“你怎么会来?还知道我今天回大同?”
    “我会算呐。”卢象升笑道,“你信不信?”
    曹文诏笑起来:“说吧,为什么来?”
    “嗯,跟你借个人。”卢象升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曹家兄弟和谢弘。
    “要我的副将,你尽管拿去好了。”曹文诏倒是大方得很,“咱们两不用客套。不过,用完了是要还的。你是自己人,就不跟你收利钱了。”
    谢弘却是洞察了卢象升的心思,于是打趣道:“看来我是碍着曹大人的事了,恨不能立马让我走人哇。大人怎知,卢大人是来要我的?他不会是来要变蛟的么?”
    卢象升一拍手,点头道:“知我者,凌焯贤弟也!建斗来要的,正是曹小将军。”
    这话一出口,曹文诏先懵了,而后本能的推托:“变蛟还年轻,气盛得很。我是怕给你捅娄子。若是你要凌焯,我二话不说。可要变蛟,你要诚心要,让我再带些日子,砺练好了,你再带走。”
    “砺练?是不是等他的棱角都磨平了,人也胆小了,再送给我带上战场?”卢象升摇头,“要得就是他那股子冲劲,都给你砺练完了,我可就没得指望了。舍不得就罢了,绕什么圈子嘛。”
    “怎么说这是……”曹文诏尴尬一笑,“你这么说,不是见外了?”
    “我看,就让变蛟去砺练一下吧。卢大人强将手下无弱兵,变蛟一个不小心,怕就登峰造极了。”谢弘敲着边鼓,“年纪轻轻,这个就是砺练的资本嘛。总是护在你的翅膀下面,成不了大器。”
    话说到此处,卢象升见曹文诏仍在犹豫不决,于是以退为进站起身道:“算了算了!我也不勉强了,强拧的瓜不甜。”
    “哎——”曹文诏连忙叫住,“我答应还不行么。”
    “你别勉强啊!”卢象升依旧一脸严肃。
    “不勉强!”
    “曹大人,那是口是心非哦!”谢弘一语撞破,“不勉强,那才有鬼。”
    “你怎么胳膊肘向外,取笑自家人?”曹文诏苦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就把你塞给卢大人结了。”
    “现在也不晚啊。”谢弘调侃,“我倒是有心去,卢大人肯要么?”
    “我不是不要,是要不起哦。”卢象升也调侃着笑起来,屋子里一团和气。
    正在这时,曹文诏府中的管家进门来:“谢将军,门外有个姑娘找你。”
    “哦。”谢弘大致猜到了是谁,忙向曹文诏和卢象升行礼,“凌焯有事要处理,先失陪了。”
    “是梁姑娘的事情么?”曹鼎蛟插嘴道。
    “嗯。”谢弘施礼退了出去。
    “哪个梁姑娘?”卢象升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曹变蛟答道:“梁廷栋的女儿。”
    “她跟谢将军……”卢象升有点想不明白。
    “她倒是对凌焯情有独钟,可惜,凌焯心里却没有把她放进去。”曹文诏有点感慨的说,“为了一个死人,把这么好的姑娘晾着,可惜了。”
    卢象升的眼神有点淡淡的惆怅:“情意太深重了,是难以□□的。时间也许能冲淡一切,但也有可能,把痛苦加深。”
    冬日的午后,阳光和煦,难得的是有这么一份软和,暖暖地铺在人的身上。
    梁佩兰小心地抱着一个小布包裹,站在大同总兵府府门前的廊柱下,半侧着身子回头去看府门口的动静。她一身少妇的装扮,虽然换上了粗布的衣服,脸色也因为体弱少了几许血色,但是天姿不掩国色,站在这大同府衙的门口,多少容易让好事之徒浮想联翩。她于是尽量将自己小小的身量藏在廊柱的拐角阴影里,不去引起来往人流的注意,以免给总兵府带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不多时,谢弘从府门里出来,与管家作了别,便径直到了梁佩兰面前:“出了什么事情?”
    梁佩兰望了他一眼,略有些羞赧道:“我……是有事找你。”
    谢弘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手过去接包裹:“我帮你拿吧。”
    梁佩兰犹豫了一下,递了过去。谢弘见她不再说什么,两个人站在这里,也显得过于扎眼,于是道:“回去?还是……”
    梁佩兰蠕喏了一下唇,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谢弘挥手让亲兵将火龙驹牵走先行,自己拎着小包袱尽量压住步幅和梁佩兰并肩而行。
    见他牵就自己,梁佩兰隐隐的有几分欣悦,只将头埋低了,待他亲近的靠过来一些。谢弘却始终和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曾有亲近过去的举动:“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
    梁佩兰见他不曾如愿的靠近自己,有那么几分淡淡的失落:“其实,也没什么难处。这些天没见你……我……有点不习惯……你好象瘦了很多……”纵然她想了一万遍话,到了嘴边,还是未能尽数吐露出来,于是顾左右言他。
    谢弘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拉茬儿的下巴,眯起眼睛去看太阳,沉着声音道:“嗯。在外面待久了,打仗嘛,没顾上这些。劳小姐关心了。”
    梁佩兰摇摇头,偷眼去瞧他:“这么久,蒙你照顾,该是我道谢的,关心也是应该的。”
    谢弘笑道:“客套于咱俩是大可不必的。”
    梁佩兰见他笑了,心中松了口气,自若了些许:“别这么说,我会过意不去的。有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说。”
    谢弘侧过脸看她:“说吧。”
    “你总住在总兵府,这不太好吧。固然你和曹将军他们关系密切,但是终究不方便的。”梁佩兰小心地斟酌着词句道,生怕说了什么不妥贴的话让彼此尴尬,“我想,你不妨搬回去的好。”这话说罢,梁佩兰的脸颊红了一片,她的心事总算吐露了,只是这委婉的转还,谢弘会怎么应对呢?她心里没底,便将头埋得更低,竖高了耳朵等着谢弘的回答。
    谢弘沉默了一番,眼见着脚下的路距离住处越来越近,他想用沉默来代替回答,但是又怕这样会更伤人。梁佩兰随他来到大同,一路上都是极尽体贴的照顾着他,嘘寒问暖,衣被针线,根本不待他开口,无不是先一步办的妥妥贴贴。她实实是用了心的,冰心一片,毫无保留的全部投入在他的身上。曹文诏和曹变蛟都意图撮合两人,他自己先挂不住了,方才到了大同,便将宅子让予梁佩兰一个人独居,自己为了避瓜田李下之嫌,一直和曹变蛟挤在一起。就是这样避,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成效,他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冲动带梁佩兰离开京城,却又立刻觉得自己这样想全不是一个大丈夫的所为。矛盾的念想让他不自觉得皱了剑眉,两下为难。
    梁佩兰是个细腻敏感的女人,缘何读不出他脸上写着的心事。她知道自己的期望算是有了结果,虽然并非她想要的,但终究是有了:“你别为难。我其实……其实要走了,所以才跟你说,让你搬回去住的。”
    “你要走?走去哪里?”谢弘一怔,在宅子门口站住了,回身盯着梁佩兰。
    “我,我半个月前,在街上遇到了家里的一个远房婶子,她说我总讨扰你不好,你还要成家立业的,我在这里怕要耽误你的。所以,她愿意接我去家里过。”梁佩兰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忽闪着目光往左右看。
    “人在哪儿?”
    梁佩兰听他急急问起,以为他急于将自己交托出去,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声音黯黯的道:“正在帮我收拾东西。”
    谢弘立刻撇下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到了院里,正看见屋子当间,一个贵妇人正打发着几个婢女收拾东西。那妇人见谢弘进来,忙上前道万福:“相公,多谢你照顾小妇的侄女。今儿小妇人接她走,你不介意吧?”
    “梁小姐不可能这么跟着我一辈子,她有个好归宿,我心里也踏实许多。”谢弘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妇人,观察她是不是有风尘气,或者是狡黠之辈,免得梁佩兰出什么意外,“你家在哪里?”
    “哟!相公你还信不过小妇人啊。小妇人家就在太原府。”那妇人笑呵呵道,“不信呐,改天你过太原府来看了便知。”
    谢弘再三确信,这才放下心:“既然如此,梁小姐跟你走,以后可要好生照看她。有难处,但凡我办得了,直管到大同找我。”
    说话间,几个婢女已经收好了东西,来到了院子里。那妇人见一切停当了,便拉过杵在门口的梁佩兰行了一礼:“这天色赶到太原府也就晚了。小妇人就先告辞了。”
    谢弘点点头,陪着她们出了门,看着梁佩兰上了车,心下有了几分莫名的惆怅:“你……多保重身体吧。”
    梁佩兰藏住眸子里的水汽,勉强笑着点头:“我知道。你回吧。”
    谢弘于是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赶车的人:“走吧。路上小心些。”
    马车被缓缓起动了,车轱辘在沙土的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辙痕,梁佩兰的容颜也越来越远。谢弘不自觉得收紧了手,突然发现手中还有个包袱忘记交还给梁佩兰,连忙飞奔着追过去:“等一下!等等!”
    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静静的等着他追过去。他气喘吁吁的站定脚,伸出手去揭车帘的时候,正抓住了隔着车帘同时伸手的梁佩兰的手,顿时两人都僵住了。谢弘想要松手,可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志。梁佩兰贪恋这一时的温暖,也不曾挣扎着松开。一阵风过,谢弘佩剑上响起了呤呤的铃铛声,他的意志因为这铃声回到了原先禁锢的躯壳里,手上一凉,松开了。
    梁佩兰不觉心下一沉:“你怎么了?”
    “你的包袱忘记还你了。”
    “不用还我的。那就是给你的。”
    “给我的?”
    “嗯。我走了,你留着用。”梁佩兰沉着声音应道,于是吩咐赶车的人,“时候不早了。走吧。”
    马车又隆隆的开动起来,梁佩兰禁不住泪水夺框而出,垮着双肩,捂着脸,硬是将声音压抑在喉咙里。那妇人爱怜地将她抱在怀里,哄孩子一样的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心中甚是不忍:“姑娘啊,你这是何苦哇。小妇人看那相公,对姑娘也不是无情意的人,可托终身。既然姑娘对他如此钟情,为何不告诉他,留在他身边呢?这样折磨自己,又是做什么呢。”
    “可与他长相厮守的人在他心里,谁也代替不了。那人不是我,我配不上。”梁佩兰哭了一会儿,心里舒缓了些,“我其实只想留在他身边,我不想他对我怎样,只是能看到他,给他沏杯茶,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我知道他心里苦,我留在他身边,旁人的闲言碎语会给他很多困扰。他因为他心里的那个姑娘,已经倍受世人的冷眼了,我不想他更痛苦。”
    “就算如此,你也大可不必远走。你若是不嫌气,跟小妇人回太原,在小妇人的家里给小妇人的婆婆做个伴儿,有吃有喝的,也算是安康。”
    梁佩兰摇了摇头:“我心如槁木死灰,只想归于宁静。青灯黄卷的,我原不是红尘中人,目下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的烟云,是命罢了。”
    谢弘目送梁佩兰的远去,拆开了怀里的包袱,一件夹棉的长衣和一双靴子静静的躺着,那重量好象能把他的胳膊压弯。他突然间有些冲动,想去追赶远走的马车,这份冲动让他不想放梁佩兰离开,这一切都不受理智的支配一般,莫非他已经因为绎儿而沉埋的心又复活了么?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当初绎儿为何在赵祺死后本能的抗拒自己的爱了,因为责任,因为内疚,因为太想守住一样东西,那就是感情。而感情又恰恰是很难守住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冲击和考验。
    掌灯时分,天色还不算太晚。绎儿坐在吊篮前面,点了灯火,精心地描着花,一直不屑于女红针线的她,这时才发现了女红针线的好处。就在这不知觉的一针一线之时,时间便可以飞快的流逝。它为绎儿在这异地他乡的孤寂生活消磨了多少时间,绎儿已经记不得了,只在吊篮里富绶的身上才能看出时间的痕迹。
    富绶已经□□个月大了,再过些时日就该到过周岁的日子了,他能“咿呀”的发出几个单音,这或多或少为绎儿平淡的生活添了几分生气。时不时探出吊篮的小手,常会扯住了绎儿的衣袖,噘着的粉红的小嘴,似在不满母亲光顾描花而怠慢了自己。
    绎儿停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摇了摇吊篮:“哦,绶儿不闹,娘在做事呢……不闹哦!乖……”于是伸手撩了撩富绶胖乎乎的小下巴,绽出慈母才有的温暖笑容。
    可这笑容来的快,去的也快。每当富绶的神情中出现某个人的影子时,绎儿竟不愿去看,从内心里,她真的好厌恶。
    富绶的小脸已经完全不加隐瞒的出现了生父的样貌,豪格爱屋及乌的依旧当个宝贝般宠溺着。他越是宠溺富绶,绎儿心里越不是滋味,甚至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愧疚感。她不断地找各式各样的借口打断豪格对富绶的爱抚,豪格莫名的不满随之增加,绎儿内心的矛盾和焦虑也随之增加着。
    就在绎儿眉尖微蹙的伤怀之时,富绶眨眨澄清的大眼睛,咧着小嘴呵呵地笑起来,继而发出了两个含糊的音:“额……娘——”
    绎儿整个人一怔,一时间所有的离怀愁绪全都去了九霄云外,她瞠大了眼睛:“绶儿……你,你会叫额娘了?”
    富绶调皮地抓着绎儿的手,蒙在自己的眼睛上,发出自得的笑意。
    “绶儿!”绎儿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将富绶抱到了怀里,一种母亲本能的激动让她的眼眶湿润了,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儿子的小脸边,“绶儿!娘的乖孩子……你会叫额娘了……会叫额娘了……绶儿……”
    富绶的小手在绎儿的脸庞上乱摸一气,却对绎儿发上的羊脂玉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竭力地用手去够它,表现出这么大孩子特有的执拗和认真。
    绎儿不曾察觉,只是兀自激动着。富绶的一声含糊的“额娘”,让她的恨,她的愁,她的怨全部都在母性的面前退却了脚步。为什么?她找不到答案。这并不是自己最爱的最想拥有的孩子,为什么她不恨他?
    发上的玉簪一动,惊回了绎儿的游魂。她转过脸去,却看见了豪格的笑颜:“你哭了?怎么了?”
    “没什么。”绎儿拭去眼泪,笑道,“绶儿刚才叫额娘了,我高兴的。”
    “哦?”豪格伸手去抱富绶,亲亲孩子的小脸,“我的绶儿这么聪明?来!叫声阿玛!”
    “绶儿,叫啊!”绎儿轻轻地抚着富绶的小手,“叫阿玛!”
    “阿——”富绶拉长了音儿,却没有了下文,只去玩手里的簪子。
    “这小子!早知道就不把簪子给你了!”豪格孩子一样气呼呼道。
    “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他不熟悉,所以叫不出来。”绎儿也在富绶的小脸上怜惜地亲了一下,“才□□个月大的孩子,你着急什么。”
    豪格小心地把富绶放回吊篮中,顺手拿回了孩子手里的簪子:“这东西太尖利,别伤着他。”
    富绶嘟起小嘴,赌气一般地张手索要:“要……要——”
    “不给!”豪格逗他,“不叫阿玛,不给!”
    富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踢腾着双脚俨然一副死不妥协的倔犟劲儿。
    “哦……”绎儿连忙去哄他,“乖乖……不哭……哦……阿玛坏,打阿玛……”
    “这小子的拧劲是你的翻版呐!”豪格抱着双臂,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发笑不止,“明明是他不老实撒娇,你打我做什么……”
    绎儿白了他一眼:“是你把他弄哭的,怎么不是你坏?”
    这言辞间,让豪格听起来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他不正经的笑起来:“对对!我坏!这小子比我还坏!我一出征,你全是他一个人的,现在还要得寸进尺的跟我抢!你说我们两谁坏?不知道先来后到!”
    绎儿听他说到出征,不由得心里一沉,手上哄着哭闹的富绶,眼睛却望向豪格:“要出征?”
    “嗯。”豪格应了一声,兀自欲擒故纵地闪到一边去坐了下来,“晚上我约了几个统领,还要商议军机。”
    绎儿心里放不下来了,于是大声招呼道:“如雁!”
    尼思雅匆匆应声进门:“小主!”
    “把小阿哥带去嬷嬷那里,我有话要跟贝勒爷谈。不叫你,你不用过来。”
    “是。”尼思雅应声抱过已经平静下来的富绶,行礼退了出去。
    绎儿理了一下略有些散乱的鬓角,缓步走到豪格面前,站定了递过茶去:“喝点茶吧。”
    豪格接过茶碗,呷了一口,放在了一边,仰身倒在炕上:“看来只有听到出征,你才会把我放心上。”
    绎儿倾身坐了下来,挨着炕沿,叹了口气:“哪有?”
    豪格嗤笑一声,坐起来:“虚伪。‘有’字都写脸上了,还狡辩。”
    绎儿淡淡的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狡辩下去,于是默不作声。
    豪格抬手将玉簪□□绎儿的发髻,伸手用力的将她抱在了怀里,在她的耳边呢喃:“你有多久没陪我了?嗯?”
    “绶儿不是还小么?”
    “借口。”豪格打断道,“我每次抱着你,你都是暖暖的,烧得我心里发慌。可只要是一碰你,你马上就成了一块冰。我们中间好像总是隔着一个人,你不觉得么?”
    “没有……”绎儿偎在他怀里,逃避他的追问。
    “你的人和我在一起,心却不知道在谁身边。”豪格索性单刀直入。
    绎儿被问的无处躲藏,语嫣了一下:“你难道真的相信我和十四叔有私情?”
    “不是,不是十四叔。”豪格摇头,“我觉得,是赵将军。”
    绎儿的呼吸一窒:“我……”
    “你和他只有两个月的姻缘,可是,你的心到现在还在他身边。”豪格长叹了一句,伸手爱怜的抚了抚绎儿的脸,又用手指点点绎儿的心口,“在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绎儿听到他这番话,看着他少有的沉峻,大为不自在。她依稀找到了他言下的共鸣:是的!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可他猜错了。这个人不是赵祺,而是谢弘。谢弘在她心上烙了太深的痕迹,深到无法抹杀,所以她的心从来就无法远离,也不曾远离,一直就被“谢弘”的名字占据着。面对豪格的一心宠爱,她仅仅只是想以补偿他的温存来维系良心与感情的平衡,却不料久久难以平衡。她补偿了豪格,便觉得亏欠了谢弘。反之,又觉得亏欠了豪格的付出。她刻意的回避,刻意的保持着冰冷,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一份踏实。虽然她内心里的那层冰还没有融化的迹象,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炽热体温,已经毫无阻拦的向那层冰发起了最强大的攻势。谁胜谁负,绎儿变得无能为力了。
    豪格大约觉得抱着她索然无味了,于是松开了手,站了起来:“嗯,我走了。你早点睡吧。”
    绎儿不知道出于什么,或许是贪恋那份温暖,居然抱他愈发的紧。
    “怎么?不想我走?”豪格低头问她。
    绎儿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只是执拗地抱紧了他,不肯放手,她的脑子里乱作一片。
    豪格望着她的眸子,有一份冲动,低头去吻她的唇,却在还有咫尺的地方停住了看着她。
    绎儿忽闪了一下眼神,不明白他的用意。
    豪格勾着嘴角一笑:“给我。”
    “什么?”
    豪格忍住笑,闭上眼睛:“你说呢。”
    绎儿有点慌了神,想要去逃,却发现已经被他牢牢地囚在怀里了,于是屏住呼吸,轻轻地吻上去,刚刚触碰到他的唇,立刻就被他强盗般地侵蚀过来,整个人一阵发软,倒在了他怀里。
    豪格意犹未尽地去吻她娇小玲珑的耳垂,她的眼帘,直挺的鼻子,喃喃道:“晚上我过来……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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