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动的车厢里,豪格紧紧的拥着她,生怕她会在顷刻间销声匿迹一般。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黑暗中,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彼此的温度。不,对于绎儿来说,还有那份藏在自己内心的那份不知所措的担心和痛心,它构筑的牵绊让绎儿无法纯粹的面对豪格的温情。
她真的很想知道德希口中的“姓谢的小子”是否是谢弘,想知道谢弘的状况现在是怎样的,他的伤重不重,他会不会死,可是又不好开口去要,想要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去套话,却很清楚现在什么也套不出来,因为此刻,在豪格的心里军务都是九霄云外的事情,他的心都在自己的身上。等他沉静下来再去套话,也许他反而容易怀疑她之前的投怀送抱是别有用心。她矛盾着,于是沉默着不出声音。
豪格听着她湿漉漉的呼吸声,感觉着她衣领中散发出来的淡香,积蓄了一个月的爱恋有些难于控制,抱她的双臂更加的用劲了。
绎儿吃痛的轻轻□□了一声,立刻便是豪格再也控制不住的拥吻。
这黑暗中绵长的吻,彼此交错的呼吸声,衣料摩挲着发出的依恋声,还有亢奋与忘情的吟哦,是在倾诉彼此分别一个月来的想念么?
“别……”绎儿稍稍喘息了一下,挡开了他想要褪她衣服的手。
他意犹未尽的纠缠着她,带着亢奋的粗重喘息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你折磨了我一个月……难道还不够么……这一个月,你真的一点也不记挂我么?”
绎儿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的话,沉默地看着昏暗的没有光亮的前路,好像看着自己没有方向的未来。
因为她的无动于衷,豪格的一腔火热慢慢被浇灭了,抱她的手臂渐渐松开,带着失望的口气道:“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在想什么?嗯?”
绎儿无意识的答道:“我不知道……”
豪格一把扳过她的脸来,盯着她微微有点亮光的瞳子道:“看着我的眼睛,快点说实话。到底怎么了?福晋又对你做什么了?”
“不是的。”绎儿竭力想回避他的眼神,生怕他洞彻自己深藏在内心里的秘密,“我没事……真的……我只是,只是想到那个不降的将领,想到自己以前的事情。如此而已……”
“想他做什么?”想到这个让自己气恼的家伙,不但让自己在处理公务上很没有面子,就连自己和心爱的女人的亲热都变得扫兴许多,豪格的心里就油然生起一丝不快,“你都已经不是明朝的人了,想这个做什么。”
绎儿的心里一怔,莫名的有些痛楚,她想要本能的为自己的汉人血统反驳,却发现是那么的无力。她的确已经不能算作是明朝人了,也许在明朝人的眼中,她是彻头彻尾的叛逆,她现在若是在关内说这个话,估计已经横死当场了。她的脑海里蓦地想到了袁崇焕的死,一个不是叛逆的人尚且会有这样的结局,何况自己已经是一个叛逆了,纵使她内心从来没有背叛她的国家和百姓。
豪格看着她闪动着晶莹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伤到了她敏感的心,于是手慢脚乱的去安抚:“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绎儿摇摇头,摒弃了眼中的水汽:“没有。我只是不想他死……毕竟他是我的同胞……”
豪格宽大的手掌在绎儿的背脊上轻轻的抚摸着,像是哄孩子一样:“你不要想了……有些事情会越想越难过的,何况是感同身受。”
“如果……”绎儿试探着说,“如果我可以帮忙的话……”
豪格长叹了一口气:“那个小子连我的面子都不买,我方才去跟他谈,他就拿背对着我,一句话也不回答。真不知道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拧什么劲儿。”
“既然你说到感同身受,不如我去和他谈,或许……”绎儿抓住机会大胆的要求。
“你?”豪格捏了下她的脸,“你还是算了吧。我不想你出什么危险。再说,万一他对你……那我是不能答应的。”
绎儿的眼睛灰暗了下去,可又不甘心,推而求其次道:“劝降信呢……我想……最好能帮帮你……”
豪格眼前一亮,立刻反应道:“你这个主意倒是可以试试看。”
绎儿心里暗自有了几许欣喜,不便大动声色,于是微微靠紧了他的胸膛:“回头我写好了,交给你。”
“你不怕我看么?”豪格笑道,能够感觉她手上的温度已经开始复苏了。
“你可以看着我写。”绎儿望着他,眼睛笑得弯弯的,“难道我还能写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种见不得人的,只准写给我。”豪格霸道的笑起来,狠狠地在绎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听见没有?”
绎儿藏在黑暗中的眸子终于因为心结有了解开的希望而变的敞亮起来。
太阳快要爬上正午的天空时,德希带着两个贝勒府的侍卫进到了关押战俘的屋子里,径直走到了桌子边坐了下来。他仔细打量着对面面壁而坐的人影,觉得他的背脊还算撑得住,应该能有精神和自己说话,于是清了清喉咙道:“喂!那个……你能说话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氛围没有一丝改变的意思,无人应答的场面让德希再次面临尴尬。不过,好在他已经有了经验,习以为常的自说自话:“喂,我这次来,带了样东西给你。你要不要看?”
“沉默是金”这个词用在德希面前的人身上,也许是再贴切不过的事情了。
德希有点恼火,端起茶碗,将茶水灌了下去,以此让自己有点耐性,毕竟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其实他很清楚,他的主子让他拿这个劝降信来没什么意义,也根本不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他对面的家伙,除了沉默绝食以外,就像一个雕像,从早到晚好像都不会动弹的。但是,主子到底是主子,任务也终究是任务,他一个奴才没有挑肥拣瘦的权力,只得应付着。德希甩了个眼色,让身边的随从将劝降信送到对方的身边:“把信给他。”
对方依旧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好像当这一切都不存在。
随从的手僵在那里,进退维谷,无奈地去看德希:“德大人……”
德希长舒了口气,挥手招随从回身边来,取过书信,自顾自展开了:“你既然懒得看,我来读给你听好了……见鬼!去找个会看汉字的人来!”
他会说汉语,却不太能看懂汉字,在他眼里,这些方方正正的东西,加上复杂的笔画,他完全分辨不清楚哪儿是哪儿。
随从应了一声,不多时带了书吏来了。
德希将书信交给他,自己起身反翦了双手踱了两步:“会读吧?会读的话,读给他听。”
书吏是个汉人,将书信展开仔细看罢,朗声读道:“昔日欢作沉水香,双烟一气凌紫霞。今朝伤心别伊人,烛花含泪不堪剪。世事多倾轧,吾自枉断肠。总是秋衣罗扇怕相逢,何苦尘缘明灭空叹嗟。今生无所冀,来世安可图……东江龙子奚……”
德希听的一头雾水,但是依稀能感觉到是一首诗:“书吏,这是你们汉人的诗?”
“回大人,不是。它根本不合韵,也不合平仄。”书吏也是费解无比。
“龙子奚?龙子奚是谁?”德希琢磨着,回忆自己脑子里残存的伟大诗人的名字,“跟谁一个年代的?唐朝的?不对……东江……朝鲜人?朝鲜有姓龙的?”
“不用猜了。”面壁的人冷哼一声。
德希吓了一跳,居然因为这个不伦不类的句子,这个一直沉默顽抗的人开口和自己说话了:“你……你说什么?”
“把东西给我。”他伸出一只手,悬空张开,等待信交到他的手上。
德希向着书吏歪歪脑袋,示意他拿过去,书吏哆哆嗦嗦地走到前面,将书信放到那只手上。
熟悉的墨迹让周遭的一切都暗然失色,谢弘无法再保持那份冷静和淡漠,那来自墨迹上的新鲜墨香将他的心牢牢的抓住了。这一切恍若是梦境中的事情,和这字迹的主人在乱世中再次相逢,难道将是眼前的事情么?究竟是他死了,还是她复活了?
谢弘拼命的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再三的告诉自己,绎儿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更何况是她的字迹。这一定是敌人的阴谋,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如此完整的背出当年自己和绎儿之间的话语,并且更清楚的了解绎儿在东江冒名的事情。他在脑海中快速的搜寻着答案,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人,但是,他不能确定。
“你看够了没有?”德希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我要见一个人。”谢弘叠起信笺,依旧没有回头。
“好!”德希以为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大大的出了一口气,看来绎儿的确是很了得,一首诗就可以让这个顽固分子老老实实地缴械投降,“我马上会去通知贝勒爷。”
大约是因为过了中秋节的缘故,午后的阳光已经不如先前的热辣了,祖泽润靠在树荫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小憩着。沅娘站在他的背后,小心地梳理着他长长的发辫,轻声和他说着话:“小三儿也大了,该寻个先生教教了。”
“怎么?你还想让小三儿去考进士不成?”祖泽润满是淡漠的口气,“这里可是没有内阁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了,这里不是大明朝,祖家也不过是个奴才,干的好是本分,不见得赏赐,做不妥当却是罪过,必是有处罚的。
沅娘自是听得出他的意思的,长长叹了口气:“可也不能这么耗着啊。孩子可是耽误不起的。你若是不管,我只好去求三妹了。”
祖泽润有些气恼的样子,一把夺过了沅娘手中攥着的自己的辫子:“算了!不用梳了!”
沅娘知道他是生气,只是心里也不甘:“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还当真置气么?”
祖泽润撩开盖在腿上的薄毯子,站了起来:“我再跟你说一次,不要动不动就找三妹。三妹的不易,你自己也看的到。”
沅娘被他训了一顿,一双手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
正在这时,管家匆匆进了院子,行礼道:“老爷,夫人,德大人来了。”
“快快有请。”祖泽润平了一下呼吸,整装道。
“会不会三妹出了什么事情?”沅娘看着管家远去的背影,不无担心道。
祖泽润瞪了她一眼,脑海中却浮现起了自己妹妹的苍白面孔,心里一阵阵的发酸,不想让妻子看见作为男人的伤感,于是疾步往前厅而去。
德希已经在厅堂的椅子上安坐了一会儿了,见到祖泽润进来,连忙起身:“祖大人。”
“德大人有礼。”祖泽润还礼道,“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奉了贝勒爷之命,请祖大人去见一个人。”德希恭恭敬敬道。
“不知要微臣见的是什么人?”祖泽润应了一声,反问了一句。
“是我们从大同带回来的明朝俘将。”
祖泽润依稀记起来,最近的两日里,常听周围的人聊起这个事情,还一径嘲笑几个前去说降的汉臣没有能耐,自取欺辱。当时他还寻思,但愿找不到自己的头上来。他祖家五代镇守辽东,在大明朝廷里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不得已受降更易主人,不免为大明朝的诸多显贵将官不耻,自己若是前去,只怕会被羞辱的更甚。
德希见他不说话,大致猜到了他的心思,开解道:“大人,是那个明朝俘将点名要见你的。他看了绎主子写给他的劝降信,突然提出要见大人你。”
祖泽润更加的疑惑了,他不由得眉头深锁,始终猜不到原因:“小主她写了什么?”
“一首诗……嗯,不过书吏说,不符合你们汉人的格律什么的,不算是诗……”德希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对了,大人是否认识一个人,叫做龙子奚?”
“龙子奚?”祖泽润听到这个名字,隐约有一种预感,他直觉的意识到,这个事情和祖家有点什么关系,要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就是绎儿的母亲姓龙,可是他的外祖父家并没有一个叫做龙子奚的人存在,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对。”德希沉了一口气,“我们实在弄不明白。”
既然事情的矛头已经引向了祖家,祖泽润知道无法推拒了,是福还是祸,他固然猜不到,可是总是要面对的,于是应道:“请德大人回报贝勒爷,微臣这就前往说降。”
德希得到了需要的回复,将前往囚室的牒文交给了祖泽润,起身道别复命去了,祖泽润陪着出了府门,目送德希和侍卫走远,正要回头吩附管家备马出发,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哥。”
祖泽润循声望去,看见门楼的影子里,绎儿牵着马独自一人静静的站在那里:“你……怎么来了?”
绎儿平静的回答:“是来找你的。”
“你先进去等我吧,我还有点事情要赶着办。”祖泽润提步到她的近前,一边挥手让管家将坐骑牵出来。
“你要去囚室对不对?”
“你知道?”祖泽润对于方才的猜测更加的确信了,“我忘记了,这件事情是因你的劝降信而起的。你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你到底又想做什么?”
“这正是我来的原因。”绎儿倒是很沉得住气,“带我去囚室吧。”
“贝勒爷的意思?”
“不是。他不知道。”绎儿面不改色,看着泽润一脸震惊的模样,她娓娓道来,“是我自己的主意。哥哥,这件事情即使是你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他要见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我。”
“你说什么?”祖泽润立刻意识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范围,“你的意思是,贝勒爷并不准许你去,你不但瞒着他去,而且还要借我的手进入囚室?”
“是的。”绎儿点头道,“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这样会害死祖家的,你知不知道?”祖泽润不禁脸色大变,一把将绎儿拉到了一边,压低了嗓子却带着紧张的调门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有什么事情,我去囚室回来再告诉你便是。既然贝勒爷不想你去,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很清楚吧。”
“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绎儿的语气终于激烈了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疯了!他是什么人?你还没有见到,为什么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祖泽润简直无法理解她的疯狂,“你能有现在的地位,你自己流了多少血多少泪,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值得冒这个险么?我们是什么身份,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当然清楚。但就是这样,我更不能坐视不理。”绎儿的态度益发的坚决,“他不是别人,他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他死了,我决不独生。”
言尽于此,祖泽润立刻明白了绎儿口中的“他”是何许人了:“你为了他哪怕牺牲祖家和自己?”
“是!”绎儿抬起眼睛,正视着祖泽润,“我可以为祖家牺牲我自己,换来祖家今天的日子,难道就不能为了他牺牲一次祖家的利益么?”
“祖家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么?”祖泽润意识到妹妹的疯狂已经超出了理智的范围,“你这么做,会让祖家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会全部承担,不会威胁到祖家任何的利益。”绎儿冷笑一声,“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么?”祖泽润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我知道你的身后负担着整个祖家,很多事情是你不得已去做的,你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心力交瘁。太多的东西,你都舍不下,现在的祖家都是你的心血。”绎儿见哥哥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自己的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如果不是没有了选择,我不会逼你。在这个地方,除了哥哥你,我能依靠谁相信谁?”
“可是……”
“我说过了,如果他死,我决不独生。”绎儿不想再多说什么,亮出了底牌,“哥哥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不能勉强你什么。”
“三妹……”祖泽润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不答应,绎儿将会以死来结束这件事情,剩下的风雨往来祖家将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来抵挡。
绎儿见祖泽润沉默了下去,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分晓,于是回身牵过马,翻身上了马背:“快上马吧!”
祖泽润半仰起头看着马背上一脸坚毅的妹妹,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了管家手中的马缰,跃上了马背,扬手一鞭:“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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