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梦魂悄断烟波里,心如醉。相见何处是?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
绎儿从昏睡中无声的醒过来,张开了眸子,无神地看着帐顶的宝相花。
一旁守护着的尼思雅大约是因为太累了,早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点怕人,孤独在顷刻之间包围了绎儿冰凉的身体。她微微挣动了一下手指,确定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因为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存在了,好像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的死去了一般。她的心底被掏空了,原以为把这一切发泄出来,她会好受的多,可为何现在清空了所有的抑郁,却更加空的难受。泪水,早已经哭干了吧。
绎儿解嘲的笑了笑,不想惊动熟睡的尼思雅,自己小心翼翼地翻身坐起来,抬头正看见窗外寂静的夜色。
这夜色多美,如水一般的宁静,一弯弦月独自悬挂着,照亮所有人的梦境。
富绶的小吊篮在微微的晃动着,是他在睡梦中翻身或是踢腾着什么么?
绎儿下了炕,光着脚踱到吊篮边,伸手想去抱抱熟睡的富绶,却在伸手的一刹那,怔在原地。
吊篮里空空如也,非但富绶不见了,就连放在他身边的小玩具也都不见了。
“如雁!”绎儿慌了,站在原地大声的叫起来。
尼思雅被从睡梦中惊醒,慌手慌脚地跑过来:“小主!”
“富绶呢?富绶呢……”绎儿紧紧地攥住如雁单薄的肩膀。
“小主……”尼思雅的眉头拧在了一处,一脸的为难,“三阿哥……”
“你快说!富绶呢?”绎儿心急如焚,“他到哪里去了?”
“福晋让人把三阿哥抱走了。”尼思雅把头埋的很低。
“为什么?”绎儿追问道。
“说是宫里娘娘的旨意,说……说怕小主的反叛之心连累到三阿哥,所以不让小主再接近三阿哥。三阿哥以后由福晋照顾。”
“什么?”绎儿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罪名太莫须有了,但凡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呼吉雅在公报私仇,“贝勒爷呢?他答应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这算什么?你就这样把富绶交给别人了?他是我的儿子,我这个亲娘还没有答应,他们凭什么?”
尼思雅跪了下来,哭道:“小主,你不要为难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
“去叫贝勒爷来!我要见他!”
“小主……”尼思雅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奴婢不敢……”
绎儿甩下她,光着脚往门口奔去,打开门的一瞬间,两柄佩剑就格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绎儿吼道。
“贝勒爷有命,没有他的旨意,小主不得离开房间。”两个侍卫正色回答道。
“让开!”绎儿的眼睛里闪现了一抹不可违逆的杀气。
“小主就是杀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违逆贝勒爷的命令。”两个侍卫的态度也格外的坚决。
“你……”绎儿拨开佩剑就冲了出去。
两个侍卫追上前去扯住她:“小主不要为难奴才!这是贝勒爷的命令!”
“放开我!”绎儿拼命想要挣脱他们的手,“这是什么道理!富绶是我的儿子!要带走他,也要我这个亲娘先同意!豪格——你这算什么!算什么!”
“小主……”
“放开——”绎儿努力地挣扎着,却因为虚弱抵不过两个侍卫的拉扯,“豪格——豪格——有什么错,我一个人承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富绶……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你出来!出来——我要你当面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终于她还是被两个侍卫架回了房间,房门掩上的一瞬间,她抵在门板上,失力地滑了下来,跪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声嘶力竭:“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富绶……富绶是我的儿子……你怎么可以给别人……怎么可以……富绶……”
她蜷缩在门的投影里,尽量不占用更大的空间,像一个受伤的小刺猬,紧紧的团在一起,用坚韧的刺去防御将来的伤害。她抽噎着,冰凉的感觉充斥了全身,现在是她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为了她的冲动,她的痴情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她救了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却失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她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应付,积累下的一切,就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了。她无声的流泪,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伤口,这一刻只有她自己,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的大吵大闹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让身在呼吉雅房间里的豪格无法继续睡下去。他睁着眼睛,望着莫名的地方,拧紧了眉头。
呼吉雅侧过脸揽住他的肩膀,不紧不慢道:“怎么?舍不得了?”
豪格长呼了一口气:“没事。”
呼吉雅半支起身子,去看豪格的眼睛,冷笑一声:“你要是舍不得,大可以过去安慰下。不过,这府里以后也就不用再说什么规矩了,仗着受宠,就可以为所欲为,还要规矩做什么。阿诨当然是可以例外的,这个府里你是主子。”
“这种话,你没有必要拿出来说。”豪格侧过身,回避她的眼睛。
呼吉雅勾了下唇角:“你不要到最后倒是埋怨起我来,把富绶交给我,是宫里额娘的意思,你自己也是亲耳听见的。你先前对她怎么样,她又是怎么回报你的,我想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念着她也为家里添了子嗣,这才饶过她一死,但是有罪当罚。她是富绶的额娘,自然不能再将她贬为粗使的丫头,可是也不能不加以惩戒。软禁她是你下的命令,要解除也不过是你自己一句话而已。”
“行了,睡吧。”豪格闭上眼睛,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
呼吉雅咬了咬嘴唇,重新躺了下来,眼睛却盯着桌上的拨浪鼓出神。想起那个小子,她心里就一百个不舒服,伶俐乖巧,每看他一眼,就会觉得气闷的厉害。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到了自己的手里,她不会怎样折磨这个小子,相反,她还要对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纵使她不情愿,但这是自己的额娘哈达公主莽古济再三叮嘱的。因为只有这样,富绶越是和自己亲,越是能让祖绎儿生不如死,人世间,有什么比断绝母子感情更能让人痛苦的事情呢?想到这里,她得意的笑起来,在白色的月光下,她的笑就好像绎儿的梦魇,挥之不去。
豪格虽然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去想,可是心里却无法如愿。是的,在他得知绎儿被人劫持的时候,他先是震惊,之后便是愤怒。他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欺骗了,在绎儿如百合清纯的笑脸背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一个为了救人而设的圈套。在他沉迷于绎儿投怀送抱的温柔乡之际,孰不知他的感情也正在被利用,而且结果证明,是被利用的非常彻底。心痛的感觉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蔓延了全身。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怎么会傻到相信这个女人,这个曾经死也不屈服的女人。
当他下令从此软禁这个女人的时候,看着尚且在昏迷状态的绎儿,他的心还是动容了一下。她已经得到相应的惩罚,她的痛苦已经足以将她自己打倒在地了,是不是还需要这样残酷的对待她,惩罚她的过错呢?或许她曾经是虚情假意的对自己,讨自己的好,但是,那毕竟是一种暖到心扉的幸福,是别的女人不曾给予过自己的,就冲这点,就不能原谅她么?他的心随着她刚才的哭喊而不断的抽紧,她越是痛苦,他自己的心就越是痛得厉害。他想将她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拿出来,却牵扯的自己的心痛得更甚,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彼此的心已经连在了一起。他到了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个征服者,沦落成了一个被征服者。
这一夜,对于三个人而言,都是同样的无眠。
绎儿靠在门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雕塑,了无生气。
尼思雅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也不敢发问。
纯白的月光罩在她的头上,那被她抓的蓬乱的发映衬着她瘦削的苍白的脸,显得那么的令人望而生畏,如同鬼魅一般,让人不敢接近。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绎儿真的怀疑自己撑不到那个遥远未来的某一天,她要想办法,她不能够坐以待毙。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想念富绶,这样的牵挂这个孩子,这就是血浓于水的含义么?好像直到度过这个难挨的夜晚,才知道这个孩子在自己心里扎根有多么的深。
她抬起头,正看见对面战战兢兢的尼思雅,嘴角突然扬起一丝冷冽的笑意,哑着喉咙道:“如雁……”
“小主……”尼思雅听见她叫自己,暗下松了一口气。
“你过来……”她深出了一口气,伸出手去。
尼思雅连忙上前搀扶她起身,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尼思雅只觉得后脑一阵冷风,紧跟着两眼一黑,晕厥在了地上。
绎儿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尼思雅,眼神中闪过一线内疚的光亮,她伸出手抚了抚尼思雅的小脸:“如雁,我没有办法,只好委屈你一下了……”
清晨还没有完全崭露出它的面孔,贝勒府中就已经乱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奴婢先是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半晌,终于发现一切都是无用功,有些事情已经不得不报给主人裁决了。
豪格还没有起床,就已经被一众奴婢忙乱的声音给吵醒了,他原以为是管事的出了什么纰漏,也没放在心上,正想继续睡下去,便被门口管家焦急恐惧的声音打断了:“爷,奴才有要事禀告,您是否已经起身了?”
豪格闷闷的应了一声,懒洋洋道:“你就在门外说吧。”
“三阿哥……”管家支支吾吾的说道,“不见了……”
“你说什么?谁不见了?”豪格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三阿哥。”管家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豪格虎得从炕上弹了起来,连带着身边熟睡的呼吉雅也被惊醒了:“阿诨,出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富绶不见了?”豪格浑然不曾听到呼吉雅的声音,裹了衣服从炕上跳下地来冲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管家和一众奴婢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敢吭气,富绶的奶娘跪在一旁,浑身筛糠一样的发抖,丢失了主子,她估计自己也是命不长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豪格大声喝道,转脸又抬起一脚踢在奶娘身上,“好好的,怎么会凭空没有了?你是怎么伺候的主子?”
奶娘流泪满面,恐惶充满了她的浑身上下:“贝勒爷饶命!饶命!奴婢昨天晚上明明是哄了三阿哥睡了,安置妥当才休息的。可是早上去到房间里,却发现三阿哥不见了。”
“不见了?”呼吉雅披了衣服踱到门口,站在豪格身后不紧不慢道,“都能把主子给伺候丢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你的差事当的可真是好啊!”
奶娘伏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形同捣蒜,哭喊道:“奴婢伺候不周,罪该万死……”
“知道罪该万死,还不快去找!”呼吉雅冷哼一声喝道。
“奴才带着人找遍了府里上下,也没有看到三阿哥的影子。”管家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找遍了?富绶他亲额娘那里找了没有?”呼吉雅似乎是胸有成竹笃定的说道。
“因为贝勒爷有令,除了侍女尼思雅,不得有人接近侧福晋的房间。奴才们没有敢……”管家回禀道。
豪格一言不发,一把甩开呼吉雅扯着他的手,径自大步流星往绎儿的院子而去。
此时的他,心里说不清楚是怎样复杂的,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按捺不住的总是有想冲出口的冲动。他的身体里血液在沸腾,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用怎样的口气去和绎儿说话,是质问,是安抚,还是谴责。他唯一了解的是,自己迫切想要冲到绎儿面前,至于面对绎儿时候该如何处之,他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
转过月亮门,绎儿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房门口两个侍卫看见他气乎乎地跨进院子,立刻见机地跪了一下行礼:“给贝勒爷请安。”
豪格三步并两步来到院子中间,强自按住还在剧烈跳动的心,沉着脸道:“侧福晋呢?”
“回贝勒爷,在房里。”
“没出来过?”
“没有。”
豪格呼了一口气,心情略微平和了一些,提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门:“你……”
他推开门的一瞬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尼思雅被绑在炕上,动弹不得,看见他进门,惊得瞠大了眼睛,可惜嘴里塞着手绢,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豪格侧脸大吼道:“侧福晋呢?”
“在房里。”侍卫还没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头也没抬就回答道。
“混帐!”豪格反身就是两脚,“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两个侍卫抬头往房间里看去,顿时傻得直在地上磕头求饶:“爷,奴才们守在门口,寸步没有离开……侧福晋真的是连房门都没有出……中间,中间尼思雅出去了一趟,就没进屋,怎么可能在屋子里呢……”
“找的什么借口出门的?”豪格现在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说是侧福晋担心三阿哥着凉,让送些衣服去……”侍卫的声音都开始发抖带着哭音。
豪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望着已经大亮的天气,咬紧了牙关。
他没有猜错,绎儿换上了尼思雅的衣服,借口抱着富绶一叠小衣服,乘着夜色的掩护混出了房门。在这个地方,她不想继续妥协下去,她已经到了不能再退的地步,或者说,早已经无路可退了。富绶落到呼吉雅的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虽然她对于富绶的感情颇多复杂,但是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在这里算是唯一至亲的人,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亲生骨肉葬送在女人的斗争倾轧中。
抱着熟睡的富绶混出府门之后的她一下子迷失了方向,不是认不清路,而是不知道自己的路要往哪里走。她不敢回娘家,因为那肯定是豪格派人找她的第一个地方,自己已经因为救谢弘,害得祖泽润受到降级的处罚,祖家全家老小也都是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诛灭满门了。她已经拖累了娘家的人,她不能回去再雪上加霜。她更不敢去寺里找天梧,凡是豪格可能找的到她的地方,她都不敢去。思来想去的,她竟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无家可归了。
徘徊在街头,夜的寒气还没有散尽,怀里的富绶却被冻醒了,扯开嗓子哭喊起来。绎儿脱下身上的坎肩,将幼小的儿子紧紧的裹起来,生怕他着凉。可是富绶仍然哭个没完,小鼻尖被冻的通红,因为哭的太用力,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乖……绶儿乖,额娘在这里,不哭不哭……”绎儿呵暖了自己手,去擦富绶小脸上的眼泪,可是冰凉的指尖却让富绶更加恐惧的哭嚎着。
天色已经大亮了,绎儿在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踟躇,她找不到方向。该去哪里呢?在这个地方,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呢?
看着两侧时不时擦身走过的人,形形□□的投来各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抱着孩子衣着华丽的女子,猜想着她的真实身份。绎儿被看的不自在,直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的心里很清楚,这个时间段,身为盛京城中贵族的女真人是不会在街上乱晃的,晨时的集市都是为贩货的商贾还有百姓准备的,自己穿着尼思雅的女真族衣服像这样招摇在街道上,自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一个怪物。
怀里的富绶还在哭嚎着,无论怎么哄都没有办法。绎儿心浮气躁地在街道上乱走,一心想着出城再说,一双腿却因为夜里受了风寒,膝盖疼的厉害,一时酸软地摔在地上。她本能的护着富绶,自己扎实地跌倒在冰冷且带着白霜的石板路上,摔得生疼。再想爬起来,却发现脚踝先是一阵发木,无法动弹,腾出手摸去,她的脸色一怔。
当年的旧伤不偏不倚的,正在这个时候复发了,紧跟着刺痛转瞬而至。赖是她努力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那种痛让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辈子要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一阵冷风袭来,夹带着湿润的味道,细细的雨珠打在她的脸上,身上,越来越密集。
她再三努力却仍然站不起来,泄愤似的在身边的青石板上狠狠地捶打着,嚎啕着,直到细嫩的拳头绽开了血口子。
富绶大概是被母亲此时的痛苦神情吓住了,停止了哭闹,瞠大了眼睛趴在绎儿的肩膀头上,往后看去,哑着小嗓子叫道:“阿玛……阿玛……抱……”
绎儿听见儿子的叫声,整个人震了一下,狠狠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的那个人。
却说站在绎儿母子面前的人并非豪格,只是一个个子略显短小,皮肤白净的秀气后生,大约是被富绶奶声奶气的声音吸引住了,他站在远地愣愣的看着泪眼朦胧的绎儿,细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在他打量绎儿的同时,绎儿也依稀在他的脸上读到了一袭熟悉的味道。那神情,那轮廓活脱脱的在哪里见过,但绝对不是现在的模样,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绎儿在这边费尽思量之际,那人却已然明了了什么疑惑,提步来到近前,浅浅一笑:“东江一别,别来无恙?”
就在他绽出浅笑的同时,绎儿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你……你是宝寅?”
那人点点头,不紧不慢道:“小主的记性看来还不错。我正是纳兰宝寅。”
“可你不是……”绎儿想说她如何会在盛京,又如何做这般装束,却一下子噎了回去。在这里看到她,还需要问什么,一切都很明了。什么东江,什么毛文龙通敌叛国,都是一个圈套,而下这个套的,就是这个女人,她是一个棋子,一个局。
“前尘往事,各为其主,我想小主也不想再提起了。”宝寅倒是很体谅彼此的尴尬心理,先一步了断了可能触发的感伤和怨愤。
绎儿沉了口气,想起在东江的是是非非,毛文龙的死,袁崇焕的死,神情黯然了许多:“逝者已去,一切只像上辈子的事,提它又能改变什么?”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宝寅长叹了一句,伸出手向着绎儿,“地上太凉,晨风寒重,还是起来再说吧。”
绎儿看着她递来的手,犹豫着该不该去接。她们本是敌人,不是么?可是现在她们又是什么?朋友?天涯沦落人?
宝寅心细如发,见她不接自己的手,便洞穿了一切,不以为然道:“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朋友或是敌人,有的不过是利益二字。你现在已经是小主的身份,也自然是宝寅的主人,宝寅哪敢算计主人呢?”
“你都知道了什么?”绎儿自知在谋算人心上远不是纳兰宝寅的对手,索性不再掩藏什么。
“小主知道的,或是小主不知道的,宝寅都知道。”宝寅一边柔声答道,一边伸手扶起绎儿。
绎儿看着眼前这个深浅莫测的女人,心底一阵阵发寒。富绶倒是不认生,一把搂住了宝寅的脖子,甚是亲昵。宝寅的脸上露出了母性赋予的温柔,伸手爱怜地抚着富绶的小脑袋:“好乖啊。”
正在此时,远远的一个身影抱着一大摞的东西跑到近前来:“宝寅小姐,东西都买齐了……”
绎儿循声往那个小身影上看去,不由得瞠圆了双眼:“雁……雁奴……”
“小姐……”宝寅身边的小身影也带着浓浓的惊喜,“小姐……”
“雁奴。”绎儿一把抱住了雁奴瘦小的身量,悲喜交加,泪水止不住涌出来,呜咽道,“雁奴,我以为你死了……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的……”
“小姐……雁奴不好,雁奴没有保护好小姐……”雁奴也是喜极而泣。
在这个冰冷的早晨,因为失而复得的故人重逢终于有了几分温暖。
一碗姜茶下去,绎儿身上总算有了些暖意,屋子里的暖气烘得她的脸红起来。富绶刚刚吃饱,由雁奴守着在一旁的炕上美美的睡着了。宝寅悠闲地斟满了茶碗里的乌龙茶,细细地品着味道。
“谢谢你照顾雁奴。”绎儿平了呼吸,真诚的看着对面坐着的宝寅。
宝寅却没有抬头看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茶碗边上浮起的泡沫:“她当时受了重伤,我只是正好路过,看不下去,收留了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我自私,为了自己吧。”
“你是个好人。”绎儿依稀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痛苦。
“好人?”宝寅伸出纤细修长的食指,用指腹在茶碗的碗口抹去了残存的茶汁,解嘲的笑笑。
“怎么没见李行首?”绎儿想起总是和宝寅形影不离的李羲夷来。
宝寅正在抹茶汁的手指瞬间停住了,继而又慢慢复苏过来,抿紧了唇,并不回答。
“出什么事了?”绎儿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浮起的水汽。
“李行首已经死了。”雁奴压制住内心的痛楚,平静的说道。
绎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收拾,忙安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宝寅将手一抬,止住绎儿说了一半的话:“算了。不要说这个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尴尬。
绎儿手中的茶碗一点点凉了下来,她嚅喏了一下嘴唇,刚想要开口说话,便听见门外有人恭敬的禀告:“格格,事情都办妥当了。”
“嗯。”宝寅缓缓起身,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卷起的袍襟在她起身的一刻垂在了脚面上,伴随着摩擦在鞋子上的沙沙声音,陪着宝寅到了门口,“贝勒府里的人有什么动静么?”
“回格格,豪格贝勒府上倒是还好,不过,豪格贝勒已经派人四下寻找小主了。是不是让人去给豪格贝勒报个信,送小主回去?”
“暂时不用了,你去吧。”宝寅看见绎儿立时苍白的脸,立刻答复道。
报信的人走远了,宝寅这才扶着桌沿重新走回来,站在绎儿的面前:“你应该还不想回去吧?”
绎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想离开这里,你能帮我么?”
“如果小主真的要离开,宝寅自然会帮忙,但是,祖家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宝寅就爱莫能助了。”宝寅也不绕圈子,直言快语,“不过,恕宝寅直言,天下之大,恐怕真是没有小主容身之所。明朝不会容小主,朝鲜更是不敢收留小主,小主就算离开盛京,又能去哪里呢?”
这一问让绎儿的希望又破灭了:“你的意思是说,我除了留下,其实没有地方可以去。”
“难道不是么?”宝寅坐下来,懒懒的眼神看着绎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绎儿的呼吸紧了一下:“送我去东江吧。”
“小主逃避的了一时,逃得了一世么?”宝寅抬眼的时候,眼神中带着一抹复杂的情绪,“东江?当年我逃去东江,结果又如何?还是回来了!难道小主要重蹈我的覆辙么?其实小主为什么离开贝勒府,为什么不愿意回去,我都知道。”
“宝寅。我和你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宝寅轻嗤一声,“两个被斗败了的女人,可怜人。小主以为逃去东江,呼吉雅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看见我,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条死路么?”
“我不想斗,从来就不想。”绎儿站了起来,恨恨的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宝寅也站了起来,直直地逼视着绎儿的眼睛,“我也不是想斗,喜欢斗的人,可是,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选择反抗。我离开的东江的时候,也想逃避开去,可是李羲夷死了,他是为我死的。呼吉雅不会放过你我的,我死了无所谓,你就是死了也没有用,还要搭上你儿子的性命。你明白么?”
“你说这么多,究竟是想说什么?”绎儿避开她的眼睛,平了呼吸。
“我只是想告诉小主,小主已经没有退路了。”宝寅像是在宣布绎儿的死期一样,不给绎儿一点退让的空间,“小主其实一直没有明白,豪格贝勒为什么只软禁了小主而不处置小主。只要豪格贝勒妥协,呼吉雅所能抢走的,将不是光是你的儿子,甚至是祖家所有人的性命。小主一直都以为自己在跟呼吉雅一个人过招么?你是在和呼吉雅背后的人过招,是在和争夺汗位的人过招。你的离开,只会给呼吉雅以口实,从而削弱祖家,削弱豪格贝勒的实力。而豪格贝勒是拱卫大汗汗位的人之一。这中间的利害,我想不用宝寅说的更清楚了吧。”
“是他让你来说服我的么?”绎儿的眼神空空的,有点发硬。
“不是。我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死人。”宝寅轻轻地笑起来,“从李羲夷为我而死的那刻起,我纳兰宝寅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小主现在看到的宝寅,不过是个报仇的灵魂而已。”
“报仇?”绎儿踱了两步,走到窗前,隔着窗纸,无谓的一笑,“冤冤相报何时了……”
宝寅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你还有两天的考虑时间,过了两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两天之后,豪格贝勒就要遵照大汗的旨意,纳察哈尔的伯奇福晋为侧福晋。如果不出我所料,那天的婚礼之后,就是祖家的末日。只要掌握了蒙古的人心,豪格贝勒也不会为了保住祖家而开罪呼吉雅的。”
绎儿闻言扭过脸来,看着宝寅:“你说什么?”
“你把这包□□放进伯奇福晋的酒里,记住,一定要让她当着呼吉雅的面倒下去。那天的宾客必是很多的,所有的蒙古贵族都不会放过这件事情,呼吉雅自然是百口莫辩。”宝寅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好像已经成功了的快感,“因为呼吉雅的妒忌而使得大汗联姻蒙古的大计受到动摇,呼吉雅和她背后的人肯定不会再像原来那么受到宠溺了。”
绎儿只觉得自己的后脊梁一阵发寒,颤抖着声音道:“你让我杀人?”
“你手下死的人,还在少数么?”宝寅冷酷的笑道,“这个时候倒是菩萨心肠起来了。做不做由你,东西我放在这里了。我不会赶你走,两天之后你不走,那就跟我一样,当个死人好了。”言罢,她抽身径自打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绎儿看着桌上的小纸包,觉得那份白色分外的刺眼,让她的心无从躲藏。
又是一个选择,生死的选择。
她仿佛看见了祖家被灭门的惨状,她为了救谢弘,已经拖累的祖家,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置祖家的亲人于腥风血雨之中么?然而,为了救祖家,就要取走一个无辜的人命,这样又公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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