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102 第二十八回


院子里的雪已经积累了很厚的一层,屋子里因为火炕和地炕烧得正旺,显得如同另一番世界,暖暖的有一点让人昏昏欲睡的感觉。屋子里并没有太多的摆设,确切的说,除了几只带着锐利眼神的海东青以外,剩下的只有围着炭盆小酌的两个人。
    炭盆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亮堂的火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红彤彤的染了一片。
    多铎仰脖灌了一杯,辣辣的酒汁让他不禁发出了一声略带嘶哑的叹声,长出了一口气道:“眼看着征伐察哈尔的日子就快到了,你有什么打算?”
    多尔衮不慌不忙地斟了一杯酒,大约是觉得燥热了,于是将外套脱了去,亮出半敞的中衣:“等大汗的命令安排呗,你以为我能怎样?”
    “额娘的仇你不想报了?”
    多尔衮闷头喝了一口酒,不想多说什么:“这个不用你提醒。”
    “怎么着?合着我不提醒你,你打算忘了是怎么着?”多铎的声音立刻大了很多。
    多尔衮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你少说两句会死么?非得要这么大声?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是吧?”
    多铎一把拉开了他的手,甩在一边:“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在我面前还要来这套……”
    多尔衮爱怜地在弟弟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有些事情得一步一步做,太操切了不免容易失手。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不明白。”
    多铎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气鼓鼓道:“你这套,我学不来。莫非你真的打算放过这次执掌兵权的机会?”
    “掌权对于我们来说,并非是好事。”多尔衮沉着地对应着,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和你打个赌,就算是大汗派我们兄弟去打察哈尔,也必要派人在我们身边盯着。你若是轻举妄动,我们这些年心血就都白费了。”
    “派人盯着我们?”多铎冷哼道,“顶多也就是豪格那小子……凭他焉是十四哥的对手?”
    多尔衮摇摇头:“你把大汗想得太简单了。”
    “我不敢把四哥想简单了,他若是个简单的人,我们的额娘就不会这样惨死。什么父汗临终的遗言?哼!父汗临终的时候,分明是额娘在他身边陪着,他皇太极离着八千里地呢!”多铎恨得牙根痒痒,将手中的酒盅重重地砸在桌案上,喷着酒气火道,“凭他一句话,我额娘就死了?我还说父汗临终遗言让他皇太极殉葬呢……”
    “多铎,你喝多了……”多尔衮呵止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快点闭嘴!”
    多铎愤懑的又灌了一盅下去,涨红着一张脸,没好气道:“你莫不是因为什么怯了吧?”
    多尔衮自然知道弟弟暗下里指的是什么,不动声色道:“这个你少管。”
    这时靠近门口的海东青发出一阵焦躁的嘶叫,多尔衮连忙用眼神压住多铎将要爆发的火气,清了下喉咙:“外面有什么事情么?”
    门外应声有一个侍卫答道:“回主子,库布尔回来了。”
    “嗯。”多尔衮拾起凳子上的外衣,迅速的穿上身,一边吩附道,“着他进来吧。”
    “嗻。”门外应命的声音方才落下,便有一个脚步声穿过前厅进到二人面前来。
    多铎放下酒盅,一脸酒气熏天的迷糊口气笑道:“库布尔,你小子终于知道死回来了。事情都办妥当了?”
    被叫做库布尔的人上前打了个千,双膝跪在地上回话:“回二位贝勒爷,二位爷吩附奴才办的事情,业已办妥当了。”
    “你亲眼看着哈达格格进了代善的府邸?”多铎抹了抹挂在胡须上淋漓的酒水,半眯起眼睛道。
    “是的。非但如此,奴才还混进了大贝勒府中,一直在一旁伺候着哈达格格用膳完毕,席间的话,奴才都一 一记下了。”库布尔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回禀道。
    “嗯。都说了些什么?”多尔衮这时才开口问讯。
    “回十四贝勒爷,席间大贝勒和哈达格格对大汗颇多怨词,大贝勒说,哈达格格母女之事他深为同情,如果可能,他愿意为哈达格格母女在大汗面前美言洗刷冤屈。哈达格格很是感动,她万料不到大贝勒能尽弃前嫌,为自己说话,答应说,将以大贝勒马首是瞻。”
    多铎抚掌笑道:“如此甚好。省得我们一个一个收拾。能让二哥自投罗网,纳兰宝寅也算是对得起十四哥对她的栽培。”
    多尔衮沉了气,定神又道:“豪格府上呢?有什么动静?”
    库布尔摇了摇头:“奴才一直盯着哈达格格府上,不曾在意豪格贝勒府上的动静。”
    多铎眼看着多尔衮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他心里有几分疙瘩未能解开,于是打发面前跪着的库布尔道:“你且下去吧。记住,不要暴露你的身份,方便的时候,把大贝勒宴请哈达格格,并且在席间说的话,透一些出去。一定要想办法,传到宫里去。”
    “奴才遵命。”库布尔磕了头,躬身退了出去。
    多尔衮不说话,多铎也不便开口,弟兄两也就这样干坐着,半晌无言。他们两的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苦心经营的计划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现实,他们与自己四哥皇太极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自从母亲被逼殉葬之后,他们三个兄弟无依无靠的,寄人篱下,事事如履薄冰。时间久了,哥哥阿济格早就厌烦了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变得乖张起来,除了声色犬马,其他的几乎都引发不了他的兴趣。而多铎性格懒散带着暴躁,因为对皇太极的仇恨积得很深,又不擅长掩饰,经常故意和皇太极对着干,降级受罚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搞得三个人都习惯了。而皇太极之所以不好过分对他们动手的原因,一方面是碍于曾经答应过殉葬的乌拉大妃要善待他们兄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需要借助多尔衮的能力和手段来稳定自己的地位。所谓善待他们的承诺不过是一个幌子,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多尔衮精明干练,总是能猜到他要什么,不喜欢什么,从而精准的避开他的伏击圈,甚至让他除了褒奖,挑不出什么刺儿来,而他要稳定现在的汗位也需要多尔衮的协助。也许是权衡再三,他对于乌拉大妃的这三个儿子,一直保持着一种相安无事的姿态,相对而言,野心不死其他三大贝勒才是他的寝食难安的大敌。
    阿敏因为永平败退和屠城之事,被囚禁在牢狱之中,生命垂危,甚至有人说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莽古尔泰则因为“御前露刃”的罪名,被连惊带吓,剥夺了爵位之后,突然暴死家中。剩下代善一个人野心不死,还妄图和皇太极一争高下。
    多尔衮想到这里,不由得勾起唇角冷笑起来。
    可怜他的二哥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忙着算计汗位的时候,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算计着他。当然,算计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大贝勒,也不是因为皇太极对他早有杀之而后快的心思,而是因为这个算计他的人,最根本的目标就是汗位。
    “这个汗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多尔衮在暗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冥冥中母亲的魂灵郑重的承诺,“额娘,属于孩儿的东西,孩儿一定要夺回来。这些人欠下的血债,孩儿也会让他们一并偿还。当年逼死额娘你,莽古尔泰、阿敏,还有代善他们都有份儿,阿敏和莽古尔泰已经付出代价了,现在轮到代善了。等孩儿跟代善清算完了,就剩下一个人了……”
    就剩下,也只会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夺走他的汗位,逼死自己母亲,不共戴天的仇人皇太极。
    “四哥,你现在恨谁,臣弟就会帮你除去谁,但是,你的仇家除去的越多,臣弟的对手就会越少。等到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再为你的精明沾沾自喜吧……”多尔衮手中的酒盅在指尖盘桓了一番,清亮的瓷片上闪出一片眩目的光,唇际的笑意更加的混浊起来,“别指望你的宝贝儿子豪格了,他早就在臣弟的计算中了,这次如果你清算代善和莽古济够狠,你的儿子也难逃一死……搂草打兔子,臣弟得确是狠了点,这都是拜你所赐……至于祖家那个丫头,迟早也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死寂一般的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绎儿躺在炕上,完全沉浸在噩梦中,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的被子,挣扎着惊恐的叫道:“不要……不要……不可以……豪格……不要……”
    睡在外间的雁奴被吵醒了,裹着睡衣往炕边过来,见她满头是汗的拼命挣扎,连忙推搡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绎儿被她一搡,身子猛得一震,张开了双眸,连着倒吸了好几口凉气,这才缓过神来。不待她开口说话,身旁的富绶突然哇哇大哭起来,雁奴赶紧见机抱了过来,偎在怀里哄着,一边关切道:“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做噩梦了?”
    绎儿拥着被子坐起来,抬手下意识地擦了下脸上的汗水,支吾了一下:“大概是炕火太热了,屋子里有点闷……我有点渴了……”
    “哦,”雁奴想去为绎儿倒水,怀里的富绶却哭个不停,一时分身乏术,“我让如雁给你倒……”
    “不了。”绎儿连忙止住她,自己撩开被子下了地来,“不要叫她了,我自己来就好。”
    “夜里寒气重,你披件衣服再下炕。”雁奴叮嘱着,一边腾出手将衣架上的夹袄递过去。
    绎儿点点头,伸手接了来,潦草的裹在身上,踱到桌边倒了一壶茶,定了下神,慢慢酌了一口,咽了下去。
    “事情都过去多少天了,小姐你好像还是睡不太踏实,是不是让医士来看看?”富绶在雁奴的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雁奴这才抽出空来询问绎儿的情况,“说实话,我跟着小姐一起长大,从来不见你这样。我一直没有问过小姐和我分别后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小姐过的并不开心。”
    “雁奴,其实我什么都瞒不了你。”绎儿低头一笑,带着自嘲的口气回身道,“你说起来是祖家的奴婢,其实,祖家从来都是把你当女儿看待。咱们两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睡,有什么是能瞒得住你的……说实话,我宁愿你现在不要跟着我在这里遭罪,过这见不得人的日子……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比什么都累……我现在说话做事也比不得当初做女儿时,事事有顾忌,祸从口出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只怕有一天会连累你跟我受罪……”
    “小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雁奴将安静下来的富绶放回炕上,小心地掩好被子,又取了一件厚外套裹到绎儿身上,“你都说我们亲同姐妹了,还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雁奴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下小姐一个人的,何况是在这个地方?有雁奴守着你,你什么事情都放宽心好了。嗯?”
    绎儿的眼眶一湿,禁不住抱住了雁奴,哭泣道:“你真是我的好雁奴……”
    “小姐……”雁奴的眼眶也红了,强忍着不曾落泪罢了,“雁奴只想小姐能好好的,别再受折磨了……”
    绎儿抱紧了雁奴小小的身量,像是抱着对未来所有的希望:“若是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山雨将至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到了而今的地步,能由得了她么?
    纳兰宝寅留给她的信,亦或者可以说是一封遗书,已经被她烧掉了,可是里面藏着的秘密,却让她的心久久无法释怀。她宁可自己全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然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现在都知道了,再如何骗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就快要负荷不了的心。
    原来这里明争暗斗的不亚于大明朝的党争,甚至比党争更加的让人恐惧。从外围一点一点的剥丝抽茧,所有的根源都向王宫大内聚集而去,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交错在了一起,从表面上居然分不出彼此来。宫里的几个女人表面的光鲜身后,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的心怀着各自目的的人群。婚姻,盟约,谁受宠谁失宠,这只是颜面上的事情,但是凡是能接近这个中心的人,都心领神会的知道这些颜面上的事情说明着怎样的事实。从她素未谋面的阿敏,到气焰嚣张的莽古济兄妹,多尔衮兄弟,还有这次浮出水面的代善,他们所有的目光都是盯着大汗宝座,盯着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国主宝座的。现在阿敏和莽古尔泰倒了,剩下的莽古济和代善尽弃前嫌走到了一起,这是明的,暗下里,多尔衮的老辣城府,暗藏杀机,一池子水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混浊,她看不清楚这个池子到底有多深,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畏惧是没有用的,退缩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她在此地苦苦支撑将近四年的唯一心得。
    路还要走下去,但是要怎么走,她全然没有主张。
    见招拆招?她只怕没有那份自若的能耐。眼下里,她所能抓住的是什么?是祖家?是豪格?还是……
    她的脑子里浮现起多尔衮的面孔,心肝一阵抽动,差点憋过气去。
    原来她的心里早已经认定了,豪格根本不可能是多尔衮的对手,他们两个男人迟早要刀剑相对,迟早为了大汗的宝座斗的你死我活。豪格胜的机会有多少,她几乎不敢去想。
    从母亲被逼殉葬,这么多年,多尔衮兄弟过的怎样的日子,她不得而知,但是从多尔衮的心机之深,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光长了个子,还长了心眼。论心思的细密程度,论手段的狠辣程度,豪格纵然比他虚长两岁也是远远不及。
    她挖空了脑子想要把这些前因后果,是是非非理出个脉络,却一直到了天亮也只弄出半个所以然来。雁奴睡着还没有醒,她也不忍心吵扰,径自坐了起来,穿了衣服坐到妆台前收拾起乱发来。
    一夜辗转,本来铺好的青丝早就乱了,结在一起,梳理通顺还要耗费些许时间,绎儿不耐烦的拾起梳子,漫不经心的梳理起来。看着菱花镜子里,自己略显得憔悴的形容,绎儿长叹了一句,拣了一根簪子别住了乱发。
    “小主安!”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的是尼思雅轻柔的请安声。
    绎儿半回过身,冲她笑了笑:“不必多礼了。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寻思着给小主早点预备停当,奴婢鸡鸣时分就起身了。”尼思雅将手中装着热水的面盆放在桌上,将手巾绞了半干,带着热气递到绎儿的手上,“小主的衣服配饰奴婢都按着往年的规矩给准备好了。”
    “往年的规矩?”绎儿将热手巾敷在脸上,闷着声音发疑。
    “小主忘记了?今儿是腊八节啊。”尼思雅笑道,麻利地打开头油罐子和胭脂扣,将一应具备的梳妆用具打点停当,这才将绎儿敷在脸上的手巾取开,“腊八节照例是要到太子河边围猎冰嬉的,听说今年的冰结得很厚的,天气又出奇寒冷,所以奴婢早两天就预备好了一切,不敢让小主劳心。”
    “今年……”绎儿将手中的梳子递到了尼思雅的手上,兀自盯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子自言自语,“今年的腊八和往年只怕是不同的……”
    尼思雅一边细心地梳理着绎儿的头发,小心地挽起来,一边娓娓道:“哪有什么不同呢?小主想的太多了,不过是多了个西园的小主,哪里有什么分别呢?”
    不等绎儿说话,雁奴的声音淡淡的说道:“贝勒爷都有半个多月不曾来过了,这次腊八会不会还记着我家小姐,都很难说。”
    “雁奴姐姐……”尼思雅忙向着雁奴使眼色,全不知绎儿在镜子里看的一清二楚。
    “如雁,你不用安慰我,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何必瞒我呢。”绎儿平淡的笑道,带着一点点忧伤的语调。
    主仆正在说着话,只听见门口管家的声音传进来:“绎主子。”
    “哦。”绎儿应声站了起来,示意雁奴放下帐子,再去开门,“有什么事情么?”
    “回主子。”大约是门被打开了,即使是隔着帐子,管家的声音也格外的清楚,“今儿是腊八,贝勒爷说照例要和众位家眷陪大汗去太子河围猎冰嬉,请绎主子早些准备,带上换洗的衣物,这次大汗的兴致很高,可能会在野外多呆两天。”
    “请回复贝勒爷,妾身记下了。”绎儿扶着妆台重新坐了下来,神情有些黯黯的。
    “如果没有什么吩附,奴才就告退了。”管家行礼之后便等着绎儿发话走人。
    “等一下!”绎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开口道,“贝勒爷还好么?”
    “回绎主子,贝勒爷吉祥着呢。”管家恭敬的回复道。
    “他……他起来没有?我是说,这是他今天早上才传的命令么?”
    “那倒不是,这个话三天前就吩附了。昨晚上和伯奇主子赏彩灯,到二更天才歇下,这会儿还没起身呢。”管家回答完毕,细细听去不见绎儿发话,于是再次请示道,“奴才还有急等的事情处理,如果主子没有什么吩附,奴才就告退了。”
    雁奴看着绎儿空硬的眼神,又不说话,赶忙帮她搭腔:“辛苦大人了,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走了。”
    随着管家远去的声音消失在了院子里,屋子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雁奴示意尼思雅先行出去,自己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继续给失神的绎儿梳头,自顾自的劝慰道:“小姐,别折磨自己了。贝勒爷还能想着让管家通知你去参加围猎,说明心里还是有你的。有些事情啊,想太多了,反而不自在……”
    “雁奴,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傻……”绎儿突然抓住了雁奴的手,仰脸望着雁奴还带着稚气的小脸,眼眶里湿了一片。
    “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雁奴揽着绎儿的肩安抚着她沮丧的情绪。
    “我不知道……”绎儿将脸埋在雁奴的怀里,泪水无声无息的滑了下来,濡湿了雁奴的衣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心里好难过,好堵得慌,说不出来……我不应该喜欢他的,不应该对他动情的……我好怕……”
    “小姐,不要这么说。”雁奴轻轻抚着她的背,细心的呵护着她的脆弱,“就算没有感情,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四年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念想呢。这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很水性杨花……”绎儿哭泣道,“和祺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丢不下谢弘。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又丢不下我的仇人……我真的很恨自己……”
    “小姐……”雁奴的眼眶也有些红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你还记得那年在京城西山的佛寺里,那个老和尚说的话么?”
    “什么话?”绎儿只记下了当初对袁崇焕的预言成了真,其他的倒是记得不甚清楚。
    “老和尚说,若是想不开,生活在痛苦里,不学会忘却,你将会把自己推上剑锋。”雁奴一边回忆着原话,一边说道,“所以,小姐,学会放下吧,你抄心经抄了那么久,其实都没有明白心经的意思。人的心之所以会痛,不过是对眼前的事情作出的反应,人的心本来是什么都没有的,它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苦的。”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原来王阳明的天泉论道指得便是这个……”绎儿长长的叹了一句,将眼泪慢慢咽了回去,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必说了,我懂了……”
    雁奴见她平静了一些,重新给她梳理起发髻起来:“现在咱们也别想其他的了,想着有个小公子,想着可以借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还能见到袁姑娘。没什么不好的。不管还有没有人看我们,我们打扮漂亮点,自己的心情也会好很多。小姐你说呢?”
    绎儿看着镜子里,被雁奴高高挽起的发髻,破涕绽出了一笑。
    雪停了许久,被猎队兵马践踏过的土地显得有些狼狈,原先白色的天地变得不再纯净,茫荡荡的原野上千沟万壑,黑色的泥土搅拌着灰白的雪沫□□在眼前,一切的寂静都被打破了。
    太子河上的冰如尼思雅所描述的那样,冻成了厚厚的一层,亮的可以照出人影来。几个内卫士兵正在卖力的打扫整理着冰面,为明日一早的冰嬉做着准备。天上的太阳如迟暮的美人,才露出半个脸来,就已经到了应当落下去的时辰了,一切显得懒洋洋的,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富绶胖嘟嘟的小手紧紧地拽着绎儿的衣襟,看着在雪地里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满是羡慕的眼光,于是跌跌撞撞的在雪地里欢呼雀跃,时而发出兴奋的叫声,一心想融入到热闹的圈子里去。
    绎儿爱怜的看着方才一岁出头的儿子,放慢了脚步就着他撒娇耍闹,自己却将目光放到很远很远的雪原那边,细细的出神。
    她没有加入到狩猎的队伍中去,因为伯奇早已经陪着兴致勃勃的豪格形影不离,雅木和步云不甘示弱的跟在后面,全然是一副较劲的模样,谁也不愿在阵势上输给对手。而她全然没有那份兴致,对于她而言,被冷淡遗忘了将近一个月,已经练就了她的心如止水。她不想放下自己的骄傲,放下自己的尊严去讨好别人,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死乞白赖的名声。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争也是争不来的。”她如是对自己说,像是宽慰,又像是大彻大悟后的觉醒。不管怎样,她至少还有个儿子,天下找不出比这个儿子更贴心的亲人了。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摸富绶的小脑袋,毛茸茸的帽子下,团粉似的小笑脸,兴奋的叫着:“额娘!额娘……看!看!”
    被风吹得冰凉的小手上赫然擎着一个锈蚀的箭镞,这本是一个寻常物,却在这个小家伙的眼里成了一个大宝贝,献宝似的将箭镞举得高高的,生怕绎儿看不见:“看看……”
    绎儿蹲下身去,接过富绶手里的箭镞笑道:“这是箭镞,是放在弓箭上用的。”
    富绶偏着小脑袋打量着面前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听的太明白。
    “你阿玛他们打猎,用的就是这个。把这个装在木杆上,然后……”绎儿做了个瞄准拉弓的动作,“像这样……”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人就愣住了。
    远远的,只看着一队宫娥拥着一个蒙装女子往这里来了,脚步轻快,似乎心情很不错。看着打扮和阵势便知道是个权贵,自己身份低贱,也不想惹什么麻烦,绎儿连忙拉着富绶回避开来。方才退到一边,便被一个清脆的女声用蒙古语叫住了:“前面是哪位?”
    绎儿沉了呼吸,只得带着富绶在原地站住,垂着头,等着那队宫娥近前来。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吧?”那个蒙装女子到了近前,细细打量了绎儿一番,和颜悦色的用蒙古语说道。
    “奴婢应该没有见过您。”绎儿努力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有这么个人,如实用蒙古语回答道。
    “呵呵,”蒙装女子笑道,“我们应该是在宫里见过的,不过,那时你好像……”
    “格格,她是豪格贝勒的侧福晋,祖家的那个格格,您忘记了?”一旁的贴身婢女提醒道。
    绎儿心里一震,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是,奴婢是祖家的人。敢问您是……”
    “我家格格是次西宫福晋庄妃娘娘。”贴身的婢女答道。
    “奴婢不知娘娘驾到,言语冲撞,请娘娘恕罪。”绎儿连忙行礼下拜。
    “快起来!”庄妃示意身边的婢女扶住她,“你居然能听懂蒙语?”
    “奴婢家里当时有很多的蒙古骑兵,所以从小就会蒙古语。”绎儿恭恭敬敬地答道。
    庄妃点头笑道:“嗯。祖家的女儿都这么出色,难怪大汗这么在意招降祖家的人呢。”
    “娘娘谬赞了。”绎儿不敢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你怎么不去参加围猎?”庄妃往远处看了看,“我听人说过,你原先是上过战场的人,骑术武功应该都是了得的。”
    “奴婢在府中侍奉,业已弓马生疏了,不敢在这里献丑。”绎儿一边应付着,一边去拉扯弄不清状况的小富绶,这个小家伙全然不知道害怕,还一径伸手去够庄妃衣摆上耀眼的东珠。
    庄妃倒是不很在意,弯腰去摸摸富绶的脑袋,爱怜道:“这是富绶吧?都长这么大了呀!先前我听说这孩子抓周的时候,居然抱着十四爷的旗主之印不放,人人都说,这个小子是个聪明主儿,从小就知道抓权。”
    绎儿听着这话,敏感的察觉有弦外之音,连连表明心迹:“富绶还是一个孩子,只是淘气了些许,并不知晓旗主之印意味着什么,娘娘不要介意。”
    庄妃和蔼的笑道:“你别那么紧张,我也就是当个笑话说说。这孩子俊俏聪敏,将来跟他阿玛一样,执掌一旗做个旗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绎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紧,硬着头皮笑道:“承娘娘吉言了。”
    庄妃直起身子,正视着绎儿不紧不慢道:“听说先前伯奇侧福晋进门的时候,还发生了点事情?呼吉雅福晋现在怎么样了?”
    “回娘娘,伯奇侧福晋进门的时候,当中确实有些误会,但是应当与福晋没有什么关联。福晋现已经回了府中,眼下随扈狩猎去了。”绎儿再三斟酌着字句回答。
    庄妃的脸色依旧是平和自然,看不出太多的心里活动:“我听说,哈达格格亲自送呼吉雅福晋回的府?可有此事?”
    “回娘娘,确是如此。”绎儿不敢隐瞒,只求着快点问完。
    庄妃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知道了。有句话,请你方便的时候,转告豪格贝勒,就说,是大汗的意思。大汗说,让他不要和岳托贝勒走的太近,也不要和哈达格格过从甚密,以免出什么事端。其中的深意,你可懂得?”
    绎儿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到其中的深意,但表面上只能装做愚钝:“回娘娘,奴婢愚钝,大汗的话奴婢不很明白,但是奴婢会照实转承贝勒爷的。请娘娘放心。”
    “好了,我也不多说。随扈狩猎的队伍就快回来了,你带着富绶回帐中梳洗一下,准备接驾吧。”庄妃伸出手掸去了她肩上的浮尘,笑的温润如水,一语双关,“以后还要烦劳你受累。”
    绎儿的身子微微一颤应命道:“这是奴婢分内的事情。”
    “嗯。”庄妃撤回了自己的手,“你跪安吧。”
    “是。”绎儿如逢大赦,躬身行礼后,抱起富绶往自己的帐房退去。
    庄妃回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句。
    一旁的贴身婢女发疑:“格格何故感叹?”
    庄妃呵出一口白气:“我现在了解大汗为什么会答应和祖家联姻了,豪格府中,将来能为他生为他死的,也就是这个女人而已。这个女人很聪明,对于形势了如指掌,却含而不露,心思远比呼吉雅他们慎密得多。”
    “她方才不是说,没有听明白格格的那番话么?”贴身婢女有点迷糊。
    “她是因为懂了,才说不懂的。”庄妃冲着自己的婢女解释道,“人的聪明不在于事事显露精明,而在于在应当装傻的时候装傻。”
    绎儿自然无暇听到他们主仆的一番见解,抱着富绶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自己的帐房走去,雪包住了她的脚踝,富绶趴在她的肩头上,往后看着她留下的一串长长的脚印,大声叫着:“雪雪……额娘,雪……”
    绎儿气喘吁吁地应道:“嗯,是啊,雪很深呢。”
    “要……要阿玛……阿玛……”富绶咕哝道,抱紧了绎儿的脖子,把脸埋在她厚厚的狐裘围脖之中,显得突然间有点郁闷,“想阿玛……”
    绎儿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水雾,哽咽道:“阿玛快回来了,绶儿乖……”
    远处的天穹黯淡了下来,夜幕就快要降临了,随扈狩猎的队伍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富绶想要见到的人,却不一定会回到他们母子的身边。
    绎儿埋头往前走着,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身后的路已经延绵了多长,她有点累了,但是还要继续支持下去。
    帐房不知不觉已经近在眼前了,而怀里的富绶已经睡着了,呓语时流下的口水濡湿了一片,绎儿喘了几口气,不等去唤帐中的雁奴,便看着雁奴急急地迎了出来:“小姐!小姐!”
    “怎么了?”绎儿紧走了几步,雁奴已经迎到了面前,见她一脸惨白的脸色,知道出了事情。
    “刚才大少奶奶过来,说是袁姑娘不见了。”雁奴心急火燎的说道。
    “什么?”绎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不见了呢?你们找了没有?”
    “奴婢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寻到人影。”雁奴焦躁不安,眼圈都红了,“这可怎么是好?这荒山野岭的,要是遇到个豺狼虎豹的,那……”
    绎儿努力镇定下来,将怀里的富绶交给雁奴:“不要瞎说。郁妹还是小孩子,跑不了多远,估计也就是迷路了。你把富绶抱进去安顿好,我去找。”
    “你一个人去?我让如雁陪你吧。”雁奴抱着富绶,不无担心的说。
    “没事的。我沿着太子河往下游找,找不到就回来。”绎儿整了整暖耳还有斗篷,平了几下呼吸,“你再找两个人,叫如雁领着,各个帐房再找一遍。找到了就差人告诉我。”
    “嗯,我知道了。”雁奴点点头,“小姐你自己多加小心。”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