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110 第三十六回


江南梅子成熟的季节,正是多雨的日子,旖旎的美笼罩着这片土地的静谧。可是,大明朝关内中原地区的局势却已经是遍地燎原,星火密布,自上而下忙得焦头烂额。
    事实上自正月十五流寇重组“十三家七十二营”召开荥阳大会开始,他们一直是所向披靡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矛头直指中都凤阳,不待官军做出有效的反应,中都凤阳已然陷落,皇家宗室的陵寝自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崇祯帝震怒异常,以至于大病一场,内阁震惊无比,弹劾凤阳守将和军事防务的奏疏堆满了整个内阁和御书房的桌案,此时的大明朝混沌的像一锅煮开的粥。
    总要有人收拾残局,有人为此承担罪名,一切处理罢了,便开始了频繁的人事调动和军队部署。看起来凭洪承畴一人之力已经无法控制愈演愈烈的现实状况了,内阁不得不采用计划外的策略,设置中原五省总理大臣,协调指挥直隶、河南、山东、四川和湖广五省的军务,和洪承畴的西北五省军队协同作战,力图用最短的时间将流寇的发展遏制住,进而扑杀歼灭。这个中原五省总理大臣的人选挑遍了整个大明朝廷,斟酌了又斟酌,总算在四月的汝州会议之前定下来由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卢象昇接任。圣旨一当颁布,洪承畴和卢象昇就忙开了,一个奔赴河南主剿,一个奔赴湖广设围,对于关外的威胁早已经顾不上了。
    大明朝双拳难敌四手,攘外必先安内,先得解决了心腹大患,才能全力平辽。眼下的局势一天不如一天,就好像一个将近古稀的老人,残喘生息,垂垂将亡的模样。洪承畴清楚,卢象昇也清楚,他们只能胜不能败,一线败退,全线败溃,大明朝两百多年的基业就会全部土崩瓦解。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崇祯帝更无颜去见泉下的列祖列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发不至,必然会遭到反噬之苦。于是两个人的态度非常坚决,进剿的决心也是超乎寻超,自副将往下全部限定了清剿的时间,分配了相应的对手,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必定军法从事。故而这次的剿杀力度超出了原先的预计,转战的强度也是远胜之前的任何一次行动。
    洪承畴此时已经将原来设在大同的指挥部转到了一线,他也想拼死一搏,早点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杀戮。设下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胜利的消息,却不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这场悲剧不光是洪承畴想不到的,就连悲剧的主人公曹文诏也是想不到的,他此时正在全力的追击着李自成的残部,转战的无数的日夜,杀红了眼睛。
    他对洪承畴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如果不是洪承畴为自己周旋,他早就为了大同会战贸然出击损兵折将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这次的复出,重新成为剿寇的主力,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对洪承畴知遇之恩的感激,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的信心。大约是因为这样的心理意识驱使,他对李自成残部的穷追猛打,逼得李自成只有招架之力,无有还手之功,原先势若破竹的气焰被打的全无。从雒南、商州一路追到山阳、镇安,竭其奔逸,商州城外金岭川的一场厮杀,连草木石泥都被染成了红色。前几天还为了解宁州之围,从汉中日夜兼程的驰援赶回,整个人都快麻木了,没有了知觉。不等他喘过气来,李自成的残部又卷土再攻宁州,挑起战事,逼迫的他不得不率领他部下的三千疲敝之众和将近一万的敌军接仗。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谢弘还未来及从辽东赶回来,变蛟鼎蛟都是小孩子,可堪大用的股肱臂膀战死的也越来越多,他心里的痛正如他伤口上的痛,每时每刻撕咬着他的神经。如今追到了湫头镇,眼看胜利在望了,只要抓到李自成这个难缠的家伙,一切就都结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绰枪在手,纵马义无反顾的前驱入城。
    湫头镇并不大,只在打先锋的曹变蛟一挥手中的银枪后,身后的将士们便塞满了镇上的大道。连续几个月的追击作战,所有人都是一脸菜色,疲惫之极,不过是勉强以意志支撑着罢了。
    “报——”一个由于长期缺饷一脸蜡黄的瘦削探马飞骑到了曹变蛟面前,“少将军,前方的流寇突然不见了踪迹,不知何处去了。”
    曹变蛟本来很大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过度劳累和缺乏睡眠,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他抬起手臂将额头上的血和汗胡乱一抹,用嘶哑的喉咙道:“再探!”
    “大哥,追是不追?”曹鼎蛟并辔问道。
    “且等一等,等叔父的人马到了再说。”曹变蛟仰头看了看当头的烈日,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少将军!流寇已经后撤了三十里,方向是城东山林。”又一骑探马飞报回来。
    曹变蛟清了清喉咙方要说话,便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变蛟!”
    “叔父!”曹变蛟循声回头,看到了策马赶到的曹文诏。
    曹文诏策马前驰,到了曹变蛟身侧,勒住了缰绳:“怎么样?”
    “我们已经赢了一仗,李自成他们已经后撤了三十里,躲进了城东的山林了。”曹变蛟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囊,灌了两口水,缓了口气道。
    “敌人退进了山林……”曹文诏沉吟了一下。
    “对了!我厮杀中并没有见到李自成那厮,不知道他们玩什么把戏,我担心李自成是不是根本不在这股流寇当中。”曹变蛟觉得心里不踏实,补充了一句。
    “无论如何,咱们必须追下去。”曹文诏咬咬牙,“这是命令,早一天把他们剿杀干净,才能早一天平辽。”
    “可是,咱们的人马有限,且李自成的人马实力还没有全部显露,我……”曹变蛟不无担心道。
    “咱们此行的目的是李自成,不能因为没有见到他和他人马的实力就退却。”曹文诏不甘心道,“况且,致命的毒蛇都是藏在最深的洞穴里的,他李自成不会平白无故露面的。这次务必要一网打尽,免得后患无穷。”
    “叔父说的是!”曹鼎蛟点点头,朗声道,“早迟是要决一死战的,躲是躲不过去的。”
    “这样……变蛟,鼎蛟,你们先带着队伍追击过去,若是遭遇李自成,一定要将他拿下。倘若未曾遭遇他,就不要恋战,速速撤兵,保存实力。我率步兵,紧随你们殿后。”曹文诏略加思索,利落的分配任务。
    “是!”曹变蛟和曹鼎蛟应了一声,拨马扬鞭要走。
    “变蛟,李自成已非当日的鲁莽匹夫,要倍加小心,不要单凭血气之勇和他拼命,免得中计。”曹文诏大声叮嘱道。
    “叔父,你放心吧!”曹鼎蛟应了一声。
    这一扬鞭,立时马不停蹄,一口气就直追了三十多里路,累得□□坐骑都是气喘吁吁没了气力。
    曹变蛟勒马扫视四周的地形,看着狭窄的□□中,周遭一通繁茂的油绿色树丛,突然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里隐藏着巨大的杀气,于是加了个小心吩咐道:“传我将令!变换队形,尽快通过,注意两侧伏兵。”
    他的话音方才落下,便听见山岭上一声炮响,闪出了一面书写着巨大“闯”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白底黑字格外的扎眼。紧跟着这炮响,连续的几声炮声之后,四周围的山岭上顿时闪出了埋伏多时的流寇喊杀声,这喊声震耳欲聋,生生在谷中回荡,好像设下了十面埋伏,单等他们来送死。
    曹变蛟一横手中的银枪,那银枪头上的白色缨子早已经染成了红色,血渍未干,他于是扯着喉咙吼道:“李自成,有种你就现身出来,跟你曹爷爷一决雌雄,藏头露尾,你也算英雄么?”
    只听山上有人朗声大笑道:“曹变蛟,你死到临头还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不觉得无聊么?你现在下马受降,爷爷我饶你不死!还封你个大王做做,如何?”
    “混帐!本将军是朝廷命官,安能和尔等贼人为伍?手下败将,还敢在此张狂!”曹变蛟大骂道,“明人不做暗事,有种你下来和我决一死战!”
    “哈哈哈哈……”山上的人又是一阵大笑,“我不败,怎么能引你追来?狗皇帝用你这种没有脑子的人当将军,也算是他看走了眼!我们闯将爷岂是你想见就见得的?由我来收拾你,也就足够了!杀鸡何必用牛刀?”
    曹变蛟愤怒异常,却无法泄愤,怒骂道:“你这狂悖的小贼!快快下来受死!”
    那人扬声大笑,继而一阵号角声响彻云霄,原先埋伏着的另外五万流寇也纷纷从草丛里现身出来,放眼望去,遍野是敌,满目是□□上箭尖闪耀的寒冽杀气。
    “大哥!”曹鼎蛟真的有点坐不住了,惊慌失措的向曹变蛟看去,“怎么办?”
    曹变蛟咬牙道:“跟我冲出去!快!”说罢,扬手一鞭,纵马迎着封锁了谷口的流寇兵马冲了过去。
    他纵马一路冲过去的两侧,流寇的尸首顿时成片的倒将下去,他们喷射出的鲜红染了曹变蛟一身。
    曹鼎蛟紧随其后,看见的只有前面曹变蛟的银枪挑落敌人溅起的血花,听见的只是自己手中长矛当空呼啸的声音。
    就在曹文诏的步兵追上来,要和曹变蛟的先锋队伍汇合的一霎那,又一面“闯”字大旗当中杀出,横断在先锋营和步兵营的中间,如潮水一般的流寇将叔侄三人分别包围在了两个伏击圈中。
    曹文诏面对此等恶战,不但不忧心,反而心中暗喜:“好!李自成,这下你该出场了吧!”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将曹文诏与天命一赌的期望扯了个粉碎,毫不留情。
    迎面的大旗下,一个将领很快现身,将手一挥:“杀!杀——”
    “过天星!”曹文诏狠狠的咬牙道,手中的□□在早已经满是茧子的大手中一抖,只在缨子飘飞的瞬间刺了出去,“杀——”
    过天星却没有按照曹文诏的期望迎向他冲杀过来,他将手中的令旗一挥,全体应战的流寇立刻将这两队官军包围成了两个越缩越小的圆圈。
    曹变蛟脸上的血在山风中飞逝,斑斑点点,零零落落。银枪在他的手中挥舞着,如同一条灵蛇,溅起的血花染红了山间的枯叶。他大声撕扯着喉咙叫骂:“李自成!你有种就出来,和你曹爷爷大战五百回合!”
    包围圈越缩越小,战场上已经见不得黄土飞沙,放眼望去,尽是堆积如山的尸首交错相压,血流成河。
    这时,过天星一声大喝,惊得曹鼎蛟回了头:“放箭!”
    一声令下,一排排羽箭如同狂风卷积的乌云,遮天蔽日的从山谷两侧的林间飞射出来,带着破竹之势呼啸之风射将过来,官军队伍中立时应声倒下了一大片。
    “擒贼擒王!”曹文诏握紧了手中的□□,缨红的枪穗子只那么一晃,便奔着过天星去了。
    一个又一个敌军在曹变蛟的银枪下饮血丧生,阻力也越来越薄弱,曹变蛟惦念着曹文诏在后队,赶忙抽身又杀回来,直奔着过天星杀去:“过天星!你曹爷爷我杀不得李自成,就拿你祭刀!”
    与此同时,曹文诏也闪过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心中的暗喜一分多过一分:“好!你们都认得变蛟,不认得我!只要近得你过天星的身子,我军便可以转败为胜了!”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高叫道:“曹总兵救我!曹总兵……”
    “什么?”过天星和曹文诏几乎同时惊怔了一下,紧跟着,过天星放眼看去,“曹文诏也来了?”
    “头儿!你看!那就是曹文诏!”一个手下在马上抬手向着曹文诏指去,“我见过他!就是他!”
    “别人都别管了!把曹文诏给我围了!得曹文昭首级者,我重重有赏!”过天星如同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大猎物,夹着兴奋呐喊道。
    “叔父!”曹鼎蛟听见了,顿时冲着曹变蛟大叫,“快救叔父!”
    曹变蛟早已经听在耳朵里,心急如焚的挺枪杀过去,却被重重袭来的流寇围挡的水泄不通,任他再如何拼命舞动银枪,也总是冲不到曹文诏的身边。
    曹文诏已经是个血人了,他身上不光是敌人的血在横溢,自己的伤口也不再能用流血形容了,而是往外喷溅一般止不住。纵使他再有万夫不当之勇,以一人之力,也难敌千军袭来。
    新伤,旧伤,迸着血,染红了他的甲胄,一层又一层。敌人也同这血一样,一队又一队地冲将上来。无论他如何冲杀,纵使如野草一般,烧不尽,杀不完。
    伤重极致了,他一阵眩晕,两脚一软,踉跄了一下。
    “快!杀了他!”一个流寇挥舞着腰刀冲了上来。
    曹文诏蓦地奋起最后的余力,扬出力竭前的一声长啸,重重地将手中的□□插入黄土地中,撑住了自己早已不支的身躯,就这么笔直的站着,虎视着所有的敌人。
    那声长啸震撼了围着他的敌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对持着。
    长空,烈日,当头。
    一声长啸如同雷霆万钧,荡彻山谷,久久盘桓。
    过天星对这个让自己军队胆寒多年的神将尚且有几分忌惮,哪怕是到了如斯地步,仍然不敢放松,于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眯起眼睛望着曹文诏如同困兽一般杀的血红的眼睛,一扬手中的令旗道:“弓箭手——”
    曹文诏冷笑一声,继而仰天大笑:“我曹文诏能战死沙场,此生何憾矣!”
    “放箭!”过天星的令旗应声落下。
    然而,不待令旗掣掣落下,曹文诏反手抽出了佩剑,一仰头,以迅雷之势割断了自己的颈脉,一腔热血如同向他袭来的疾箭喷射向烈日下的长空……
    疾箭如蝗,插满了他的浑身上下,他却没有倒下,仰望着苍天绝了气。
    手中的长剑尖上,一脉未来及风干冷却的热血顺着剑刃流下来,深入黄土,染红了他脚下的大地。剑落地了,铿锵声后,曹变蛟撕心裂肺的发出了痛到极限的声音:“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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