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124 第五十回


豪格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的苍白,步子也有了几分滞重,他抬眸看了跪在皇太极面前的绎儿,眼神里居然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他走到皇太极面前,跪了下去:“儿臣…罪该万死,请父汗降罪。”
    “本汗再问你一遍,”皇太极站起身来,提步走下了御座的台阶,狠狠地盯着豪格的眼睛道,“看着本汗的眼睛回话:呼吉雅当真是你让人杀死的吗?”
    “是……是儿臣派人所杀,”豪格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继而义正言辞道,“她胆敢谋害诅咒父汗,忤逆谋反,儿臣怎能再与她做夫妻,玷污儿臣对父汗之忠心。此事皆因儿臣而起,实与侧福晋无干,不过是有人借机兴风作浪,想要破坏父汗的大计。请父汗……”
    “罢!”皇太极喝止道,“你的意思是说,凡是对本汗不利之人,哪怕是夫妻,你也会毫不犹豫的除去。可是如此?”
    “是。”
    “好!”皇太极抚掌一笑,扬手拔出了身边侍卫的佩剑,扔到了豪格面前,“为了证明你的决心,用这把剑,马上杀了这个女人!”
    豪格登时傻住了,脱口而出道:“什么?”
    “为我杀了这个女人。”皇太极提高音量大声道。
    豪格如同晴天劈力,张大了嘴,吃吃啊啊:“父汗,她……她什么也没做……”
    “她什么也没做,却有那么多的人想为她在本汗面前开脱求情,你安敢说她不曾有结党谋私,叛逆谋国之心!”
    “可是父汗……”
    “你是不愿意动手?还是舍不得动手?”皇太极的措辞愈发的尖锐起来。
    “儿臣……”豪格竭力想控制自己颤抖的手,却无法如愿,惊恐让他无所适从。
    “额林!”皇太极厉声道,“既然豪格贝勒下不去手,不妨你来替他,杀了这个女人!”
    皇太极身后的侍卫愣了一下神,狠狠地弯了嘴角,弯腰拾起地上的剑。
    只听得一声龙吟,剑尖直逼向绎儿的胸口。
    绎儿屏住呼吸,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面对扑面的疾风,万念俱灰的不再闪躲。
    “父汗!”
    伴着豪格的叫声,这疾风居然停住了。
    绎儿张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她不禁瞠大了眸子,僵在了原地。
    豪格的双手紧紧地握在额林的剑刃上,血绕过他的手腕零落的滴在地上,殷红的眩目。
    “贝勒爷……”额林执剑的手不住的颤抖,不知所措地向皇太极看去,“大汗……”
    “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皇太极似是在意料之中,并不震惊,“你当真把本汗当傻瓜,想要玩弄于掌上么?”
    “父汗,罪犯欺君,儿臣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绎儿并无过失,求父汗饶她一死。”绎儿看不见豪格的脸,却能听见他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呼吉雅不是儿臣所杀,儿臣这么说,无非是想救绎儿的性命。呼吉雅的死虽然不是儿臣直接所为,但是她谋逆之举证据确凿,从她对父汗有不臣之心开始,儿臣便不再将她看作结发妻子。儿臣只是不想因为呼吉雅一人之死,牵连无辜的人。求父汗明鉴……”
    “你可笑!”皇太极吼道,“居然想到用这种办法来救一个女人!你难道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杀呼吉雅?你以为本汗真的会相信你的鬼话连篇吗?”
    “儿臣……儿臣……”豪格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早已被识破了,却还要装下去。
    “你若真能对结发妻子下此狠手,倒是得你三叔的真传。”皇太极冷笑一声,甩了个眼神让额林撤了剑,步到豪格面前,“那样本汗反倒要对你刮目相看。只可惜,你的脾气秉性,本汗就是把刀給你,你也下不去手。也就因为这个,才能换回自己的一条命。”
    “父汗……”
    绎儿心有余悸的看着皇太极稍稍舒缓一些的脸色,从他的话中话里读出了彻骨的冰凉。
    谁人不知莽古尔泰当年为了讨好自己的父亲□□哈赤,当众拔刀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富察继妃,自此彻底被□□哈赤剔出了继承人的行列。试想,一个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杀手的人,还会有什么人性,还会有什么真情,还有什么能让人相信。身在汗位上的□□哈赤在他眼里,恐怕也不过是个障碍,所谓的父亲无非是个名称而已。
    现下里,豪格当真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呼吉雅,为的只是洗刷自己的清白讨好皇太极的话,这和弑母冷血的莽古尔泰有什么差别?今日能杀呼吉雅,明日就能杀掉阻碍自己大业的所有人,包括皇太极。
    皇权之争是没有父子,没有亲情的。皇太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又怎会傻乎乎的接受这种居心叵测的讨好呢?只要是威胁到自己的权力和存亡,就算是亲生的骨肉,也不能留着,成为埋葬自己的凶手。所以,他再三确认着自己的判断,不惜逼迫自己的儿子杀最亲近的女人。所幸的是,他从中得到的真相让他欣慰,让他紧绷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还原了一份父子的血脉亲情。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皇太极平了呼吸,对豪格道:“罢了!呼吉雅的事情,本汗心里有数。你就此放手,交给刑部就行了。本汗还有要紧的事情交给你做。你先跪安吧。”
    “嗻……”豪格闷闷地应了一声,垂着头站起身来,躬身往后退去。
    绎儿因为没有获准行动,依旧只能跪着,头也不敢抬的等着发落。
    皇太极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了一下,淡淡中带着威严:“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本汗说那么清楚。你給本汗记住,你现在不是什么明朝的忠臣良相,只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女人。既然是女人,尽自己的本分就好。若胆敢有非分之想,危及我大金的基业,本汗早迟要你的性命。”
    “是……”绎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除了如履薄冰的应承,又能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呢。
    “跪安吧。”
    皇太极话音刚落,殿外一声喝道:“汗王,朝鲜王子李觉大人到。”
    “有请。”皇太极径自整了衣冠,坐回自己的宝座上,挥手示意绎儿尽快退下。
    绎儿小心的往后退去,退到殿门口,转身之时正与进门的朝鲜质子李觉相对。
    李觉细长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侧身而过,让出了一个空档。
    恰是这一个空档,让绎儿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个空档间,几个朝鲜侍卫身后,一个朝鲜装束的女子格外的扎眼,而她的大襟上正挂着一个银的妆刀三雀。
    再仔细端详,绎儿突然有了窒息的感觉,禁不住抬眼往那女子的脸上看去。
    这女子眉目清秀,透着皎皎英气的目光毫无避讳地递过来,那种无惧和执着好像一个人,一个绎儿十分熟识的人。
    一段记忆如是在绎儿的脑海里展开。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呀?”
    “这是妆刀三雀。”
    “是从朝鲜帶回来的么?”
    “是啊。你看上面还有画哟!”
    “嗯……是只鹄呀!”
    “你不喜欢的话,叔叔这里还有一个,是只海东青的。”
    “绎儿喜欢海东青,也喜欢鹄,都給绎儿吧?”
    “你还真贪心啊!你都拿去,小芸妹妹怎么办呢?”
    “那……那就把这个画鹄的給小芸妹妹吧,我是野丫头,用海东青更合适点。”
    “你这个小鬼头啊!哈哈哈……”
    那爽朗的笑声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又好像就在耳边。
    看着眼前妆刀三雀上美丽的鹄,绎儿的眼眶湿了一片。
    她的海东青已经不见了,美丽的鹄却带来了故人的消息,可是眼前的这个朝鲜姑娘真的是故人的血脉么?
    美丽的鹄带来故人的消息,同时也带给人对故人的回忆。
    关内的春天已经悄然来临了,相对于春日勃勃的生机而言,谢弘的心里却是秋的感伤。看着面前月光下业已恢复了健康的曹变蛟,桌上铺展开的战报和调令,他不知道是幸亦或是不幸。
    曹变蛟在银色的月光下矫若游龙的练着剑,任剑刃的寒光笼罩了自己一身,四溢的杀气与这栖身的道观显得格格不入。他倒是不曾觉得有什么别扭,只是为自己又能上战场杀敌报国而充满兴奋,唯恐一腔热血没有释放的机会。在他看来,身为将领,就应该为国征战,直到马革裹尸或是衣锦还乡。更重要的是,叔父和弟弟死于贼寇之手,此仇不共戴天,他绝对不能贪恋一时的安逸,放任不理。他拼命的让自己快些好起来,为的就是这一纸战报和调令,为的就是能手刃仇人,让叔父和弟弟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相比较曹变蛟的单纯,谢弘却多了几分老于世故。毕竟经历了几多事故,早已经对世态炎凉看透了,对朝中的党争也已经习以为常,他不想用沉重的事实去泼曹变蛟的当头凉水,却不能不在自己的心底反复权衡利弊。
    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察觉到梁佩兰和左明瑚的到来,直到左明瑚招呼出声,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良久了。
    “曹将军,你的伤才好些,不能练得太猛,容易复发。”梁佩兰将手中的茶点放在桌上,低头正看见桌上的战报和调令,“哟,这是……”
    谢弘沉了口气:“南方来的战报。”
    “有战报?”左明瑚好奇的凑了过来,伸手拿起来细看,“怎么?张献忠和高迎祥都被卢大人收拾净了?”
    “张献忠走脱了,高迎祥说是被抓住了。”曹变蛟收了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弯腰拾起一旁树枝上挂着的外套,顺手披上。
    “抓住了?那可是大大的好事啊!”左明瑚不免有些兴奋,“张献忠和李自成要是都被抓住,那大明朝的内患可就彻底解决了,咱们就好集中力量去定辽东了。”
    “是啊!”不及谢弘答话,曹变蛟就接过话头,显然还带着几分激动的情绪,嗓门立时高起来,“洪大人来了调令,调我和大哥去追击张献忠残部,防止他们入川。在入川之前逮住张献忠,关内的局势就好办多了。”
    “嗯!”左明瑚也显得很有信心,“朱龙桥一役,俘虏了高迎祥,对于贼寇而言,肯定是大伤元气,军心肯定也不会稳固。这个时候,乘势马不停蹄,一举拿下,关内瞬息可定。卢大人这次真是立了大功,大明朝中兴也再此一举了。”
    曹变蛟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同仇敌忾的决心,突然发现谢弘和梁佩兰的沉默有点不合时宜,于是唐突道:“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啊?这可是件大好的事情。”
    谢弘缓缓站起身来,将左明瑚手中的调令战报接了过来,重新装回信封里,递給了曹变蛟,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嗯。时候不早了,你身子才将息好,还是早些歇息吧。”
    “大哥……”曹变蛟愈发不明白谢弘的沉默是源于什么,转脸去看左明瑚。
    左明瑚也是一脸的困惑,忍不住道:“谢大哥,你不高兴么?”
    谢弘踱了两步,站定脚,半侧过脸淡淡道:“嗯,高兴。只是到了这个年纪,高兴和不高兴都不太习惯拿出来说了。”
    左明瑚还要张口再说什么,却被梁佩兰暗下里扯了扯衣袖,只得噤了声。
    梁佩兰为了打破尴尬而开口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还是早点歇息比较好。”
    曹变蛟只得闷闷的应了一声:“我回房了。”
    谢弘不作声,提步往自己的房间而去,很快消失了在三人的视线里。
    “大哥今天好奇怪。”左明瑚心里憋不住话,嘟囔着去看梁佩兰,“姐姐,他怎么了?”
    梁佩兰微微一笑,并不愿就此多说什么:“你们也别想太多了,早些歇着吧。贫道还有些杂事去打理,就不陪你们了。”
    左明瑚张了张嘴,始终沒能吐出声来,任凭梁佩兰款步离开。
    梁佩兰掌着灯火从竹林间穿过,转过水榭,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她看见了对面房间的窗纸上谢弘静止的剪影,不由得心绪跟着沉重起来,脚步也不听使唤,有一种想往那边去的冲动。她进退维谷的站着,整个人在月光下,好像一尊精致的玉雕,面对着脚边的流深静水,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她不禁想起过去的日子,又忽然留恋起几个月来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相处,心里油然升起一丝不舍。她很清楚,接到调令三日之内他们注定是要离开的,而自己根本无法挽留什么,也没有理由可以挽留。她无法想象突然没有他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心下蓦地惶恐起来。是不是该去说些道别的话,她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从他的神情里,她分明看出了他有重重的心事,可是,她能为他分担多少呢?
    梁佩兰想到这里,不经意的长叹了一声,这一声长叹显得那么的无奈,那么的不舍,完全不该是出家人应为的。为此,她不免得在心里念起自己的罪过。
    正在这时,那边的窗户一响,引得她不得不抬头看去。
    谢弘炯炯的目光正与她相对,那眸子里似乎有话,却迟迟不肯说出来。
    “嗯……你还沒睡?”梁佩兰不习惯冷场,于是开口道。
    “有点闷。”谢弘也不拘谨,淡淡的回答,“你也还沒睡啊?”
    “是啊,刚忙完。”梁佩兰寒暄着报以一笑,“有什么需要就直说,别客气。”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应,变蛟的伤才能好这么快。”谢弘紧抿了一下唇,缓缓吐出心声,“我们很快就要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总之,谢谢你了……”
    “客套的话,不用多说了。谢不谢的,贫道也不在乎,只要你……”梁佩兰顺口道,说了一半又顿住了,想说的半截话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她想说,“只要你能记得我就好”,可是,她终究说不出口来。
    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毕竟他的心里已经不再容得下别人了。
    谢弘心细如发,自然将她的心思了然于胸,微然笑道:“嗯,我们会记得你的。等局势稳定些,一定再来探望。”
    梁佩兰想让他去掉“们”字,蠕喏了一下唇,又将字沒掉了。
    “那早些休息吧。”谢弘说着便要转身。
    梁佩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脱口道:“能不能不去?”
    “什么?”
    “能不能不再走了?我很担心你……你们……”梁佩兰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曹将军的伤才好,现在就上战场,很难保证不会复发。”
    “军令如山……”谢弘长叹道,“变蛟的心思我很清楚,就算他现在伤未痊愈,也一定会硬撑着上阵的。既然他有这个决心,我们何必勉强呢,祸福相依,难说是幸事还是不幸。倒是时局,恐怕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就会好起来的。”
    梁佩兰被他一席话说的有些黯然,咬了咬嘴唇:“你是说,即便抓住张献忠,对于关内的局势仍然不会有很大的扭转?”
    谢弘点点头:“流寇不止,根源在于民不聊生。三饷不取消,卖儿鬻女的事情就不会结束,流民自然只会越来越多。但是取消了三饷,朝廷那么大的开销,户部的亏空周转不来,皇上又舍不得动用帑银,辽东的军备就无法保障。辽东……是个大问题……”
    梁佩兰一时沉默下来,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谢弘内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而且变得越来越滞重,她不知道他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大明朝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还能坚持多久。
    “若是督师还在……”谢弘苦笑道,“辽东或许还有希望……”
    梁佩兰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为他分担,只能宽慰道:“常言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国乱识忠臣。或许皇上已经知道之前错杀了督师,眼下已经晓得该如何处置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谢弘舒了一口气,轻轻扬了一下原先皱紧的眉头:“嗯。月头高了,早点歇息吧。”
    梁佩兰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经将窗户掩上了,庭院里一时又变得寂静起来。
    望着熄灭了灯火的房间,梁佩兰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失落。
    归根到底,她还是不了解他心底的念想,忧心国事的那份痛苦。她只是一个小见识的寻常女人,说的话做的事情永远都无法跟上他的脚步。
    一阵风起来,吹灭了她手中的明灯,袅袅的青烟从烛芯上升起来,隐没入沉重的夜色里,再也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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