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泪,风却无情,吹得她眩晕,吹得她踉跄。
她望不见巨鹿的如血残阳,却望得见自己心里的残阳——大明的残阳。
巨鹿的战报回来了,高阳的战报也回来了,对满人来说是额手称庆的喜事,对她却是哀莫大于心死。
卢象昇死了,大明朝开国二百多年来唯一一个麻衣戴孝战死沙场的国士,听说是力战坠马而亡,拼到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支箭,如他所愿为国尽了忠。三郡百姓闻讯哀号痛哭,悲声四起,就连和他交手的多尔衮兄弟心底里也甚是敬重。然而,崇祯皇帝却被杨嗣昌所蒙蔽,连抚恤都不愿意给,陈尸八十多天不给追谥,也不给说法,朝野上下群情激奋也视若无睹。一国之君待为国尽忠的国士尚且如此刻薄寡情,谁还会再为他效以驱驰?
她的眼前浮现起崇祯二年入卫京城时初见卢象昇时的情景,他温婉儒雅的笑至今让她无法忘怀,不曾想这匆匆一面,竟是永别。
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了遵化战后,自己当众请命的场景,还有那个曾经红了眼眶,神情坚毅的矍铄老人,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绰然而下:“孙大人……”
她那敬爱的孙大人,那个矍铄坚毅的老人已经在高阳殉国了。七十六岁,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古稀之年的孙承宗却顶着烽火硝烟,带着全家老小死守高阳,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一个个死在敌人的刀剑下,却仍然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容的自缢而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绎儿根本无法去想象,也不能想象。
她分明看着这一切,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什么也不能做。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
她狠狠的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冰冷的草地上,锥心泣血的痛撕咬的她不得安宁。
身后的马儿仰天长嘶,如同哀鸣,长长的,凄凄的,似是为她宣泄着一腔伤郁。
她蓦然回首,盱起泪眼去看十里繁华,看这十里繁华后的一片让她窒息的血腥。
鲜红的,大明的血啊!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可为什么流血的却是大明,失血的也是大明呢?为什么渴饮这鲜红的却是这身后十里的盛京繁嚣?
她缓缓站起身仰面问天,天却寂寥无声。
抚了抚生死相随的伙伴,翻身跃上了它的背脊,黎黑的鬃毛轻轻的铺在她的手背上。悲从中来,她扬起一鞭,玄鹰四蹄腾空,载着她往那天地一线而去。
远远望去,注目于那天地消失的一线,似乎看到了那突兀在硝烟后的乌黑树桩与残肢断臂,像一尊尊青铜的雕像屹立在血阳中,卷起的风沙掩埋了僵冷的尸骨,长嘘短叹地愁成了一波又一波的皱褶。
大明啊,你有无尽的热血男儿,却为何雄风不振到要我一个弱女子在梦中为你驰骋疆场,在血阳下为你陨泪呢?
长风当哭,却不当歌。
阴霾密布的岁月流逝带来的愁绪,竟是连杜康都解不了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上元灯节,火树银花的绚烂把盛京的夜晚扮成了白昼,却始终没能在她的心里点亮希望的明灯。院内院外的清冷与热闹却隔绝了两个世界,隐隐传来的只有墙外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语。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什么灯,鲤鱼灯,年年有余五谷丰……”
那声音渐渐远去不可寻了,烟花仍然在夜空上腾起,纷飞,绚烂的绽开最美的笑容,却又在那一瞬间零落、消逝,比昙花一现更加的短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袁郁站在绎儿身后,扶着廊柱缓缓念出来,“姐姐,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绎儿没有回头,抬手裹紧了白狐裘的领子,呵出一口白气:“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你不在其中,不知其中的味道,又何必强说‘愁’呢?”
“元夕佳节,正是一家团圆时,郁儿无家,姐姐也无家。”袁郁走到绎儿身侧,挨着她坐了下来,“姐姐向往的是与另一个人的团圆,另一个世界的团圆,对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团圆?若说有,却也在督师去的那一刻残破了。人要想画一辈子的圆,谈何容易。” 绎儿轻轻移过袁郁的手,握在手里,凝望着面前这个亭亭的少女,“画圆一开始都是一条线,端点在两边,学会打结才能成个圆。偏偏我是个不会打结的人——”
“姐姐……”
“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全身心的爱一次,就足够了。” 绎儿仰头望着一轮圆月和时时纷飞着光彩夺目的烟火,“就像这焰火,它最耀眼的光亮恰恰是在它生命结束的前夕,就像我的爱情,就像你爹的亡故一样。”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爹他何曾爱过我们,他爱的,不过是他心中的信念。他先是大明的亡命之徒,然后才是我的父亲。”
“你恨他么?” 绎儿转头问道。
“恨!”袁郁一甩手站起身,“他自己敢生敢死敢恨,却永远不配说一个‘爱’字!因为我和母亲爱他,我们就要跟他去陪葬,写他的铁血传奇。他从始至终问过我和母亲的感受吗?他知道我们怎么想吗?他知道我们真正想要他做什么吗?我们只想要他做一个普通的乡下田舍人家的父亲。”
“国破家亡,你爹的爱,你并没有读懂。” 绎儿也站了起来,手中的帕子随着晚风摇曳了一下便停在了胸口。
“他的爱只有他自己懂。” 袁郁强忍着流泪的欲望,撇过脸不让绎儿看。
绎儿偏偏看了个清楚,她伸出手,扳过袁郁的脸,用手绢爱怜的擦着她晶莹的泪珠儿,“你错了,你爹的爱,我懂。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你单单晓得你爹是大明的亡命之徒,却不晓得姐姐我是大明的疯子啊!”
“疯子?”袁郁瞠大了眸子。
绎儿放开手,扭过身,哽咽道:“我和督师都不过是犯了一个亲人不能饶恕的错误,因为我们太想爱了,明知道爱不出结果,却要知其不可而为。”
“我不明白,父亲究竟爱什么?”袁郁冲着绎儿的背影叫道。
“一寸河山一寸血……爱上大明的河山,等于爱上无尽失望。” 绎儿站在院子当中,泪水滑落的迅捷,单薄而孤寂的身影映衬着漫天的绚烂。
这一年的春天会来的早,来的悄然,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春天对她而言却是秋的肃杀。她默默注视着,守侯着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雪白的宣纸上,一钩一画却不成规矩的扭得像条蚯蚓。就这么扭来扭去,把一个五岁孩子的耐心全部扭没了。
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扔了毛笔,把面前铺的“蚯蚓文”团成一团,就手扔了出去:“我不写了!无聊!”
“哎呀……”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瑞格儿,你干吗呢?”
“朱尔阿哥!”瑞木青眼睛一亮。
“嘘——”豪格次子卓洛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又示意她去看一旁看书的范仲秋,“小声点儿!别让先生听见了!”
瑞木青撑着椅子,一边盯着范仲秋的一举一动,一边小心地挪到窗口:“什么事啊?”
“跟我们放风筝去!”卓洛趴在窗台上低声说。
“可……”瑞木青偷眼瞄了一下范仲秋,“可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什么功课啊?”
“写大字啊!”瑞木青比画道。
“告诉阿哥写什么字,阿哥帮你写!” 卓洛急道。
“我不要你写,你的字像狗爬!我要依兰阿哥写!”瑞木青挑剔。
“好好!什么字?” 卓洛往下缩了缩,生怕给范仲秋看见。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瑞木青尽量放大声音。
“哪个‘红’啊?” 卓洛问道。
“三点水儿的那个!”瑞木青比画。
“咳!”范仲秋早就看见了,只是没动声色,见他们肆无忌惮了,于是开了口,“格格写了几个字了?”
“啊!我正写着呢!”瑞木青慌忙抓起了笔在宣纸上涂鸦起来。
范仲秋翻了一页书,没看她:“别偷懒啊!”
“没……没有啊!”瑞木青一边冲卓洛挥手,一边使眼色,抓笔的手还在不听使唤的画着。
“再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啊……好好……”瑞木青忙不叠往窗外的院子里心急火燎地等着救星。
“瑞格儿!”富绶远远跑近,向她挥了挥手中的字,“好了!好了……”
“快!快给我!”瑞木青猴在了窗台上,伸出两只小手。
“绶儿!”一只手当间一拦。
富绶抬起头,顿时傻了眼:“额娘……”
绎儿抬手在他的脑门上就是一记凿栗:“学聪明了?学着帮你妹妹偷机取巧了?去!自己玩去!”
“哦!”富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灰溜溜的走了。
“侧福晋!”范仲秋迎出屋一礼。
“哦,先生起来吧!”
绎儿示意他,随手把没收的字给了他:“先生费心了!”
“谢侧福晋!”范仲秋起身,“侧福晋请!”
“我只是路过书房,就不进去了!” 绎儿一笑,“怕你们饿了,和郁妹送点点心来!”
“唔——有点心哎!”瑞木青一下子跳到地上,撒腿就往这里跑。
“瑞格儿!去!写完了再吃!” 绎儿呵斥。
“额娘——”瑞木青撒娇。
“不行!” 绎儿不退让,“雁奴!你看着她!”
“是!小姐!”
“我看算了吧!我们瑞格儿是饿了的,没有力气怎么写字啊!”袁郁说情道,抓了点心就递过去,“来!吃饱了再写……”
“还是郁姐姐好!”瑞木青拍马屁。
“你呀!嘴可真甜啊!”袁郁捏捏她的小脸,“调皮!”
“好了!郁妹,咱们走吧!不然你不知又要怎么护着她了……” 绎儿摇摇头笑道,“小心有一天把她宠坏了!她可是已经宠得没大没小了,都把你从姨的辈分降到姐姐了……”
“那敢情好啊!我也跟她一般大了!”袁郁笑着跟绎儿出了门。
“袁姑娘什么时候搬到府里来的?”范仲秋望着她们远去,转脸问雁奴。
“过来老久了!”瑞木青一手抓着点心,一手在忙着画完八个大字。
“有么?”
“她也只是小住几天,来陪陪小姐。”一旁的雁奴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一问罢了!”
“写完了!写完了!”瑞木青扔了毛笔,跳下椅子,“我走咯!”
“喂!格格!”雁奴不及叫住,瑞木青已经一溜烟没了影儿。
范仲秋拿起桌上的大字,大跌眼镜。
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全像发育不良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惨不忍睹啊!
风筝在苍穹上只化作了一个小黑点,随着风摇摇曳曳。
瑞木青在原地又蹦又跳,刚才在书房里的蔫状全然没有了:“依兰阿哥,你再快点儿!朱尔阿哥的风筝飞得比我们的高多了!快点啊!”
“你别闹!吵死了!”富绶一手牵着线,一手抓着线轴。
“快点啊!快点嘛!”瑞木青迫不及待地去扯富绶手上的线。
“哎——别扯!”富绶躲闪,“要掉了!要掉了!”
风筝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经不住瑞木青一阵猛扯,咻得落在了庭院的树梢上。
“你看看……”富绶抱怨道,扔下线轴,一捞袖子,“拿着线轴!我去够!”说着,搓搓手,一纵身像个小猴儿般蹿上了树梢。
“够到没有啊?”瑞木青仰着小脸望着攀在树上的富绶,小蹦雀似的跳着。
“还……还差一点……”富绶一只脚悬空,尽全力舒展开小胳膊去够风筝,“我够……够到了!啊……”另一只脚一滑,顿时失控得摔了下来。
“依兰阿哥!额娘——”瑞木青瞠大了眼睛,扔了线轴天真地伸手去接他。
富绶往下落着,他不敢看,也挣扎不了。
一个身影像是横空杀出一般,纵身将他接在了怀里,稳稳地落下地来。
“好了!没事了!”一个声音在富绶的头顶上响起。
富绶这才壮着胆子睁开眼睛,顿时有了精神:“十四叔祖!”
“下来吧!”多尔衮把他放到地上,爱怜地抚摩他的小脑袋。
“绶儿!”绎儿匆匆赶到,惊魂不定地跑到了他面前,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没事吧!额娘看看!摔坏了没有!”
“我没事!多亏十四叔祖!”富绶抬头去看多尔衮,眼神里满是对英雄的崇拜,继而孩子气的一笑,“只是风筝坏了!”
“不过一只风筝嘛!”袁郁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风筝,“姨给你补一补,一样可以飞啊!”
“真的吗?”瑞木青扯着袁郁的衣袖。
“恩!”袁郁笑道。
“那现在就去补!”富绶拽过袁郁,拉着就走,“走嘛!要用宣纸吧!去书房!走!”
“好!”袁郁拉过两个孩子的小手,“现在就去!”
范仲秋正伏在桌案上画着画,旁边随意得卷着一卷宣纸,甚是专心致志。
瑞木青跑进门,一眼看见范仲秋旁边垂下的宣纸,三蹦两跳地急吼吼就去扯:“姑姑!这有宣纸!好大的一张呢!”
“格格!别扯!喂——”范仲秋挡个不及,手上的毛笔在白纸上被她拉出一条长长的墨线,“我的画——”
“借本格格用一下!一会儿就还你!”瑞木青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辜笑脸。
“做什么用啊?”范仲秋一皱眉,心中暗叫不妙。
“补风筝啊!”瑞木青抱着宣纸出了门,“姑姑!宣纸来了!”
“天啊!”范仲秋欲哭无泪地望着自己的《山居秋暝图》成了风筝纸,倍受打击。
“你们俩摁好了,一会儿干了就可以放了!”袁郁抱着糨糊和剩下的宣纸、剪刀,一边叮嘱,一边进了书房。
范仲秋趴在桌上,望着袁郁手中剩余的宣纸,眼巴巴的:“请问还剩多少啊?”
“什么?”袁郁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头。
“我的画。”范仲秋坐正了身子,托着下颚,“你不会全糊了风筝吧?”
“还剩一点儿!给!”袁郁把手中卷起的剩余放到他面前,“一张画而已,用不着那么夸张的心疼!”
“喂!你把我的心血弄成这样,还说我夸张?小姐,你太过分了吧!”范仲秋觉得她有辱斯文,冲着她出门的背影嚷道。
袁郁不动声色的一笑,扭身走了。
“你……”范仲秋兀自咕哝了一句,展开了纸卷,却不禁“啊”了一声。
手上的“剩余”却不可称为“剩余”了,剪刀顺着边精心地剪出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边框,把一幅水墨丹青框得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刚刚被误画的墨线尽头,被别出心裁地勾勒了一只轻盈的燕子纸鸢,摇摇曳曳正生动。
范仲秋压上镇纸,却发现右下角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不由留恋起刚才出门的哪个清瘦的背影,还有那银铃般的笑音,哪里还有了画画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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