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祖绎儿和多尔衮在回廊中一前一后的晃动着脚步,夕阳的余辉投下了他们被拉长的影子。
“你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绎儿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
“还不是为了出兵伐明的事。”多尔衮漫不经心地在后面应道。
绎儿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脚步,却没作声,只在无形中攥紧了手中的手绢。
多尔衮却是洞察了一切,抢先一步逼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握住了她攥着手绢的手。
绎儿挣扎了一下,冷冷地怒视他峻瘦的脸,压低了声音:“这是在肃亲王府!”
多尔衮轻巧地一笑,攥着她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紧张了?一听到‘伐明’两个字,你的反应总是很大。”
绎儿用力甩开他的手,背过身揉着被他扼疼的手腕:“这不劳你费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恰恰不是你自己的事,你该做的事却没做好!”多尔衮站在她身侧,若无其事中又带着责备的口吻,“绶儿的武功可是没什么长进,你没教他吗?”
“他有自己的师傅,我为什么要教他?我祖家的武功是用来杀敌护国的,不是用来徒增人命的!”绎儿反身一阵冷哼,“他是我的儿子,你管不着!”
“他也是我的儿子!”多尔衮带着骄傲的冲她一笑,“别忘了!他必须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他是我战胜豪格的帮手。”
“你不觉得在这里说这句话不太合时宜吗?”绎儿反过来堵他的嘴,“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聪明得很,自然不会让。可是豪格会怎么做,与我相争的下场是什么,我可不敢保证。”多尔衮顺手折了一枝桂花,放在鼻子下前嗅着淡淡的清香。
绎儿强作镇定,可是心里纷乱的意绪已经毫不留情地写在了脸上。
“我想,你该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了。”多尔衮将桂花揉碎在指间,轻轻吹了吹,“好了!我该走了!豪格还在书房等着我去议事呢!我等你的消息!”言讫,翩然离去,不带一点罗嗦的干净利落。
绎儿立在夕阳的剪影里,一阵风起,吹得她越发的伤感而孤寂。
也许,应该习惯了吧,这种心情……她如是的安慰自己,却抚不平已经散开的涟漪……
束莲的青花瓷瓶白中泛青,与绎儿手中的芙蓉花的淡粉相映衬,更多了几分清丽和雅致。
一枝,两枝小心地□□去,淡粉叠在青白上,温润如玉,让绎儿完全沉浸于其中,丝毫不曾察觉身后豪格的靠近。
手上的第三枝芙蓉花又待插入瓶中之时,却被豪格先一步夺到了手里:“插哪儿都不如插在这儿好看。”
发髻一松,粉红的芙蓉花便绽开在了乌亮的青丝上。
绎儿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三两枝芙蓉花,回过身:“怎么?公务都处理完了?”
“没呢!闷得慌!过来你这里说说话。”豪格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我可当不起!误了公务,可是要打板子的!”绎儿转身又去插花。
“误不了!我啊,都拿你这儿来了!”豪格扬扬手中的一叠公文,就着桌子坐下来,“倒是羡慕你闲着呀!还可以插花玩!”
“好像你没闲着插花玩一样!”绎儿白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我一直在忙公务,哪里有空啊!”豪格掭着墨,没抬头。
“那刚刚是哪个混蛋把花往我头上插的?”绎儿插完最后一枝花,往后退了几步,摘下了发髻上的花,盱起眼睛看效果。
“你又骂我!”豪格笑了一句,合上公文,“去!帮我沏杯茶!”
“自个儿动手吧!我乏了!”绎儿不理他,兀自从床头抽了一本书,倚着床架,单手支颐翻起来。
豪格回过头,一扬浓眉:“呵!我还支不动你了?”
“我又不是帐房的银子,没事支着玩呢?”绎儿头也不抬,存心急他。
“得!到你这儿连水都没得喝了!”豪格一副世态炎凉的感慨,“真是世风日下啊!”
绎儿浅浅一笑,将一杯清茶放到了他的面前:“喏!”
“你还是舍不得我口渴啊!”豪格伸手把她揽在腿上,“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跟我赌气么?”
“批你的公文把!哪个跟你赌气?”绎儿蜷在他怀里,懒懒地枕着他的肩,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摊开的公文,“怎么?要打宁远?”
“是啊!再过几天就出兵了!”豪格执笔的手没有停歇,“估计又有十天半月的颠簸了。”
“你去么?”
“我和十五叔去。”豪格又翻开一本公文,没有抬头却沉下声音关切道,“又伤心了?”
“没有。我鞭长莫及的,伤心什么?”绎儿口是心非,长长出了口气,“只是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笔尖在纸上没有停顿的涩啬,全是流畅的满文。
“我舍不得你走。”绎儿不知出于什么揽紧了他,紧贴着他的脸颊,小儿女的娇嗔。
“我也舍不得走啊!可是,我不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豪格合上公文,长叹一声,“我平常在府里,你总把我往福晋那里推,现在要出征了,又说舍不得。你真是奇怪!”
绎儿傻傻一笑,撒娇道:“好啊!那你走!我不稀罕!”
“你呀!”豪格在她的娇额上吻了一下,“去睡吧!我还有几份,批完就睡!”
“嗯。”绎儿站起身,给他披了件外衣,“夜露重,你早点睡。”
“好!”豪格拍拍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去吧。”
绎儿掩着薄衾,却睡不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淡淡的惆怅。如今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现在的生活不是她曾经憧憬的,她应该厌恶才是啊,可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她竟放下了全身的戒备,依恋起这样的充实了呢?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的粗暴,习惯了偎在他的胸膛上听夜雨潇潇,更习惯了他孩子气的喃喃。这一切是世事弄人么?
抬头望了望窗棂投入的隐约的朦胧月影,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问月老,她脚上的红绳到底和谁系在一处。是谢弘?还是眼前这个让她心绪纷乱的男人?
一夜无眠,直到清晨云雀儿的唧喳和身体的倦怠才平静了皱乱的一池涟漪……
风雪铺途,营外的一条驿道已被适时扫出了一片净土,三三两两的鸟儿雀儿落了一地,争打着,栖息着。
远处马蹄声骤起,愈来愈近,声势也愈来愈大,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轰然间连本来寂静已久的山脊也震颤了起来。
铁蹄飞起飞落,竟有几只来不及振翅飞起的雀儿被踏死在冰冷的地上,血殷红的渗透雪的白与土的黑,忽得冷却了一般。
点将台侧,校尉一声高叫:“宁远总兵吴三桂吴总兵到!”
洪承畴的手握成了拳,强抑住内心的兴奋,在饱经战火风霜的脸上仍就是一副镇静的严肃。
“属下宁远总兵吴三桂前来帐前听令!”吴三桂一抖银甲映衬下红得逼眼的披风,抱拳下拜。胸前绣着虎纹的勒甲条下,一双缨穗随风而动。
两旁侧立的六镇总兵不禁骚动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吴总兵果然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洪承畴站起来,走下点将台,腾出双手扶起吴三桂,“快快请起!”
“谢洪大人!”吴三桂抬起头,犀利的鹰眸没有半点迂回的直射进洪承畴眼中。
洪承畴不由全身一震,却在心底里一喜:“人都说吴三桂有万夫不当之勇,举止之间可以慑人之魄,果然名不虚传!有他在,这六镇总兵不过是些莽夫,不过……”
“东协总兵曹变蛟曹总兵到!”营门口一声高叫。
洪承畴按奈住心里的一阵狂喜:“好!好……都到齐了!”
吴三桂也转头望去,目光中除了犀利之余,忽然多了几分柔意。他跟洪承畴有略同的英雄之见,那六镇总兵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的草芥,他从来没把他们放进过眼里。可是,这曹变蛟却是他的罕逢对手,虽然未曾谋过几次面,可是沙场上马背上剑吼西风的挺拔彪悍却让他惺惺相惜。
然而,他犀利目光所期待的英雄对视,却等来了那个让他柔下来的身影。
“末将谢弘替曹总兵前来受命!”谢弘一撩膝前的蔽膝,抱拳下拜。
洪承畴眉头一皱,倾身去扶:“曹总兵呢?”
“曹总兵水土不服,已然病倒榻上,无法前来中军行辕报到,故遣末将前来。”谢弘答道。
“病了?”洪承畴倒吸了一口凉气,咝儿了一声,“重么?”
“现在帐中休息,等明日好些便来拜见。”谢弘宽慰道,“大人放心!”
洪承畴沉吟了一下,兀自扭转身,坐回了座椅上,精神一下子蔫了一半儿:“既然……既然人手未齐,今儿就先散帐,明天卯时三刻,中军帐再议,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下面异口同声中,不知怎的,也带了几分沮丧。
众将三三两两地散了。
洪承畴长吁了一声出口,看着呼出的一团白气散了,不觉也多了几分感伤。
“大人,既然是担心曹总兵的病情,日理万机不能前去,不如由属下代劳,不知大人可信得过?”吴三桂先一步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洪承畴第一次语塞。
“属下于公于私一举两得,大人何不成全?”吴三桂搭着谢弘的肩,拍了拍。
“于私怎么说?”洪承畴大惑不解。
吴三桂与谢弘对视一眼,笑道:“属下与旧友有数年未见,怎能不叙叙旧?”
“变蛟是你的旧友?”洪承畴一头雾水。
“不是变蛟,而是谢将军。”吴三桂忍不住笑出声,一扫刚才颇为严峻成熟的神情。
洪承畴深吸了一口气,苦中作乐的一笑。
昏昏沉沉间,曹变蛟撑着床架坐起身,尽力想挺直了脊背,却苦于无力的颓软。手竟也有些软弱的不听使唤,连握成拳都成了奢望。
他长出了口气,虚弱地靠在了床头,顺手将大衣半拖半就地裹在了肩上。
又是一团白气呵出体外,这天冷得好像都能听到白气冷却结冰的清脆声响。
外帐的帐帘似被人掀开了,一阵寒风灌进来,他不觉捂着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却触到了大衣垂落的袖子边上的一行光滑的滚边,于是低下头去看。
临来锦州之前的晕黄灯影下,一双素手精心的为这件大衣滚上了边,绣上了祝福,可这个祝福却让他心酸。
眼前红颜非知己,知己红颜在何处?
他不敢奢望拥有谢弘和祖绎儿生死与共的坚贞,可是,他的软弱屈从,却将刚刚萌发在内心的爱扼杀了,湮灭了。
那双手不是他爱的人的,可却名正言顺的做了他的妻子。而爱他的人,却在被他的软弱伤害之后,又漂泊在了天涯何处?
脑海中,那个娉婷的身影隐隐约约地近了,却又远了,看不清了。
“变蛟,你看谁来了?”谢弘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吴总兵……”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吴三桂按住了。
“哎,不用客气!你身子骨有恙,躺着躺着!”
他强打起精神,苍白地一笑:“我病得不是时候,让你见笑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将息才是,就不要多心了。”吴三桂挨着床边坐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肩,以示亲昵,“这辽东的寒到底不必你们山西,一般人怕是受不了的,除了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是我这旧友在这里待了多年,却也是不胜其寒的!”
“这话倒还真是没错!”谢弘斟了杯热茶递了过去,于是挨着床头寻了个马扎儿坐了下来,顺手紧了一下厚厚的领子,“当年,绎儿可没少拿我这个南蛮子开涮啊!一口一个‘你这个南蛮子,岂是我这个北夷的对手!’”
曹变蛟的眼神阴郁了一下,却又强扮爽朗的笑颜:“喏喏,三句话不离祖姑娘……吴总兵这个没名分的妹夫可称职呢!”
“我三个妹妹里,只绎儿最有眼力,最有出息,也最古灵精怪。唉,只是命也最不济……”吴三桂叹了一句,多了几分惆怅,“哎,不说这伤心事了。我听说,变蛟贤弟近日可有喜事啊!娶新娘子也不招呼一声,不够义气啊!”
曹变蛟一下子被戳中了心头的痛处,沉吟几番却难出口。
吴三桂从一进帐便发现了曹变蛟神情中的抑郁,适逢机会,便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个究竟:“怎么?许是动了病根,不舒服了?我也只是一句玩笑,别在意啊!”
“吴总兵这是哪里话?”曹变蛟咳了两三声,打马虎眼儿,“小弟又不是娶倾国美人,入不得吴总兵法眼。何况事国事倾颓之际,怎好大作?只是奉了叔父的遗命,完了亲事罢了!”
“天上人间,会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百年一饷兮,志与愿违。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吴三桂一撑床榻,起身站定,踱了几步,念道。
曹变蛟心里一紧,咬紧了牙关,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他万万想不通,面前这个与自己只有几面之交的人,居然把他看透了,看成了一个透明的人。
“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谢弘早已是习惯了这样的离愁别绪,竟是面未改色地跟着念了出来,也许只有剑眉不经意的一拧,方才显出他真实的内心隐痛。
鹅毛大雪纷纷,飘飘洒洒,沸沸扬扬,铺满了又一年的□□,还有那衬托着一朵猩红的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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