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第72章


车轮虽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马却疲惫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更谈不上赶路。雨水浇洒着他们,只有淋到茗烟时,茗烟才感到一丝乐趣,因为茗烟正紧闭双眼仰着脸,让雨水洗刷脸上的泥浆。泥浆失去依附,流入衣领,朝棉布纤维中钻。
茗烟表现出仆人献身的勇敢精神。当马伕将马一匹匹解了轭,取了鞍,牵走,系在树杆上,为了保持大车的平衡,茗烟用肩扛住车辕,承受了三匹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见他人在颤栗跑去帮忙,茗烟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走开!”这句话是他这许多年来对主人说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话。直到马伕拴好马,跑来帮忙,茗烟才喘过气来。三人合力将车拖到路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冒老爷独自在车中进入了梦乡。
冒辟疆和茗烟浑身湿透,不敢上车,怕弄湿车里的字画箱子,便钻到车底下,缩在一起。马伕则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对茗烟说:“这就是贪图多赶路的后果,棋艺上叫‘因贪致损’,懂吗?”
这样的惊吓对于见过浩荡的死亡场面的冒老爷已经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来近似疯狂的征战以及连续的失败,使这位军营中的文官备受摧残,当他完全看清了形势时,便告老还乡了。凭直觉,他料定大明气数已尽,他想:既然不能保国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园整顿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为不能说是临阵脱逃。同行们羡慕极了。
当时,冒老爷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经遭到闯贼的全面包围。
李自成在襄阳自立为“新顺王”。
冒辟疆赶到衡阳,接到老爷,立刻雇船离开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爷在睡梦中挣扎。雨声把冒老爷推回开封战场。哗哗雨声像浪涛冲击着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于闯贼军势浩大,开封守将无力抵御,便下令挖开黄河大堤,洪水淹没了开封及周围三百余里的地方。淹死闯贼先头部队二十万人,同时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约十余万人。冒老爷正是坐在早就备好的船只上得以逃脱,当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阳光下昏浊的黄浪中飘着的浮尸时,完全丧失了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梦中的一具浮尸忽然站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他一下吓醒了,听着车篷外如注浇下的雨水。
人虽然醒了,恐惧却没有离去。他脸上现出惊骇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动地展现出那条宽十六米、长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沟,这条壕沟是闯贼的惊人创举,他动用了二十万人,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为溃逃的左良玉部约十七万官兵的葬身之地。当时,闯贼的大将刘宗敏、李过、袁宗弟率五十万大军追杀而来,左良玉的二十一万人马被堵在壕沟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狠命朝前挤,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挤下了壕沟,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爷)则踩着壕沟中的官兵堆跳了过去,沟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远,冒老爷看见一股股巨大的浓烟在身后升起,原来是袁宗弟下令火烧壕沟,沟中的许多伤兵也被烧死。左良玉只带着三万人逃入开封。如今,冒老爷仿佛看见火焰中有许多伤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认饱读诗书兵法,也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实际面对时,才发现并非几条智谋就可以挽救社稷。兵败如山倒啊!谢天谢地!虽然此刻身陷困境,但毕竟远离了战事,没有生死之忧啊!
车底下,冒辟疆和茗烟冷得全身发乌,上下齿直打架。茗烟依旧很兴奋,他这次跟随主人所经历的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汉。最令他难忘的是闯贼郝摇旗部的炮兵打到船头棉被上的三枚乌黑炮弹。
那是他们离开衡阳的第三天。为躲避郝摇旗的巡船,他们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着夜色快速通过江面,远远看见闯贼唯一一支水师的大寨了,水手们决定冒险闯过去。他们将几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湿,然后铺在船上,远看这只船就像棉被扎成的,这样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弹不会爆炸。一切准备就绪,快船上的十条大橹便快速划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过了水师营盘。他们听到闯贼放了几声号炮,却没懂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危险的信号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狭窄江面的岸边,闯贼架了八门大炮在岸边。此刻,“轰隆轰隆”地朝他们的快船轰击,打在水上的击起了冲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头传来三声沉闷的声响,原来是三枚圆乎乎的乌黑炮弹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烟看到炮弹冒着丝丝热气,但没有爆炸。后来,船丝毫无损地进入安全地带。
此刻,茗烟缩在车底下,冒辟疆在他旁边瑟瑟不止。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说:“可能是马伕。”
马伕没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里路处找到三户人家,不仅喝了半壶酒借得两匹马,还请来两个人。当他们来到大车边时,雨已经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大车摆正,用两匹马拉着走。冒辟疆和茗烟牵着三匹疲乏的马走在大车后面,想到快要到达的温暖,他俩也暖和了。两个帮手热心地指点着这条路,使他们顺利地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虽然车轮卷起的泥浆不停地洒在冒辟疆和茗烟身上,他们也觉得快乐无比。
他们碰到的是热情好客的纯朴山民,他们换下湿衣裳,还得到一顿丰盛晚餐的厚待。最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们的湿衣裳也烘干了。临别时,冒老爷送给三户人家九十两银子,以示酬谢。
连续又是两个阴天,万物忧郁得要死。大车经过深秋的原野,总是走在凄凉和萧瑟之中。到处是明亮的积水,冒辟疆注视着它们,忆起往事,直让人心儿碎。
马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刚雇他时,他的脸修得光洁明净,像个年轻小伙子。经过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后,那张脸布满了胡须,已经显得较苍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胡须。马伕猛抽着鞭子,随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如皋也越来越近。马伕的鞭子似乎能够抽走阴云,大车停在一个地方让马饮水时,天空已经开始晴朗。当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个熟人打招呼时,已是阳光普照,人们站在或坐在院场上晒太阳,沮丧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阳光令人温暖。
大车在暖暖的阳光下如梦般穿行,太阳快要落山时,它载着冒老爷疲倦的身躯进了如皋城门。冒老爷一方面被落叶归根的感觉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为理想的破灭而伤悲。
他喜忧参半的脸色令冒辟疆震动。冒辟疆缩回身子坐在他旁边。老爷眼见年少时的如皋只有些许改变,认为岁月在欺骗自己,喧哗的时光泉水故意不清洗这里,留下使人怀旧的场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车帘。”茗烟立刻照办,一道细密的竹帘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爷觉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烟为回到家里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将头伸出车帘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死,熟人们可别忘了他。“喂!马三。”“朱老汉,又下棋去?”“孙二娘,吃了吗?”“赵大妈,穿的新衣服吗?”“苟麻子,今天又钓几条?”“陈掌柜,生意不错。”“玉铁匠,过两天请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听到招呼都朝茗烟笑一笑,这时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问,基本只有一句:“茗烟,才回家吗?”
苏元芳是在城隍庙旁的杂货铺里听到老爷回家的消息的。当时,她正站在门槛边看那个从洛南逃来的难民弹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着大弓,那情形令她着迷和陶醉。她是来看创棉花匠的手艺,准备请他为冒府弹制十几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阴天令她疲乏无力,她早就来了。今天阳光刚一露头,她就放下针线活走出了门,在路上才想起针线篮子忘在走廊里了。当丫环翠云踮着小脚扭着屁股小心地跳过一洼积水来到面前,悄悄在她耳边告诉这个消息,苏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淡淡红潮。
苏元芳跨过冒府大门,就看见老爷坐在厅堂正中,脑袋斜靠着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严,这次却像垂危的病人。她以为是旅途劳顿所致,其实老爷是遭到了命运的猛烈打击,他平生抱负赖以建立的基础已经彻底崩溃。难道还有比毕生心血付之东流更令人悲伤的事吗?
冒辟疆坐在一边喝着茶。看见苏元芳走进来,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碍于老爷和老夫人,没有马上迎上去。苏元芳给老爷请安并行了扣释大礼,老爷让她平身。
他瞧着媳妇,她的青春还没有消逝,幸福还伴随着儿子。他已知战乱的岁月就要来到,他为他们今后的生活忧心。老夫人递给他一碗银耳莲子汤,因而即时地分担了他的忧伤,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边,茗烟正兴致勃勃地给冒全及其他人讲叙着闯贼打在他面前的三枚乌黑炮弹。老爷厌烦他像夏天噪人的蝉虫,但也心灰意懒地没有阻止他。茗烟的冒险经历令听众羡慕,丫环们现在才突然发觉茗烟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须就是明证。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爷闷闷不乐的心绪弄得犹豫不决。忧伤传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这一气息。幸好,天黑得早,萧瑟云气淹没在黑暗中,红烛明晃晃地洒出了喜色。吃晚饭时,酒桌间依旧洋溢着生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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