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

第4章


因为当初并无剃头匠的名称,这些旗下为人剃头,乃是奉行法令,据说官封“待诏”之职;翰林院有“待诏”,是从九品的小官,专掌文字抄缮,与旗丁剃头这个职务,风马牛不相及,何以有此离奇的误会,已不可考。
不过当时旗丁“奉旨剃头”,颇为威风,确是事实。大致每到一处,用“唤头”将一村一乡的男了都唤了来,由旗丁逐一验看,已剃者自然无事退去;未剃者集合待命。一然后“待诏”手执剃刀,大马金刀地坐在小红柜上。而被剃者则须跪在他面前,俯首受剃:倘或抗命不剃,立刻为随护的兵丁抓住,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人头就挂在剃头担子前面那支具体而微的旗杆上。
这就是所谓“留发不留头”;但亦有人宁死不屈,特别是明朝的遗民志士。采取两种方法避免受辱,一种是归隐,入山唯恐不深;一种是干脆做和尚,等你来剃不如我自己剃。相传旗丁“唤头”不至,大肆搜索,有所谓“三不追”,其一就是寺庙;就因为既逃入寺庙,不落发则终究不能露面,无须再追。
剃发是清初汉人痛心疾首之事,也是汉人受异族压迫的开头;同时也因为清初的旗下蛮横暴虐,跟粮船上的水手、纤夫,时有殴斗,因而成为清帮的公敌,自然摒诸门外。但到潘祖组织粮船成帮时,“奉旨剃头”的苛政早已过去几十年了;而剃头亦已成为行业,都由汉人充任,最大的变化是:被剃的由跪而坐,施术的由坐而立。那支旗杆倒还保存遗制未变;只是旗杆上再也看不见人头,而刁斗则正好用来盛放洗头所必需的皂荚。
话虽如此,清帮却对剃头这一行始终存着成见,称之为“扫清码子”;或者也是有意摒拒这一行,借以提醒帮中子弟,当初汉人有此一惨痛史实。无论如何,安清成帮之初,隐存反清的宗旨是可信的,但两百年下来,已经没有人理会这个宗旨;也很少人知道,为何帮中没有剃头的这一行进山门。
但小张居然知道。刘不才听他说得有头有尾;特别是剃头担子上的旗杆,原就令人不解,一说明白,便成了他所谈的故事的证据,令人不能不信。同时也深感兴趣,便即问道:“你是听什么人说的?”
“孙样太。”
“那是帮里不传帮外的秘密,他怎么会告诉你?”
“时世变过了。”小张答道,“再说,孙祥太欠我很大的一个人情;我要问他,他不好意思不跟我说。”
关系深到帮中的秘密都可相供,看来这孙祥太着实听小张的话。刘不才宽心之余,少不得还要打听打听,孙祥太究竟是欠了他怎样一个大人情?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02、徒弟与师娘说起来也是孙祥太帮中的纠纷。他有三房妻小,发妻住在嘉兴,两个小太太,分住山东济宁和浙江石门;在石门的这个小太太,有了处遇,情夫不是外人,是孙祥太的一个徒弟李小毛。
这在帮中是十恶不赦之罪,犯了十大帮规的第一条“欺师灭祖”;第四条“奸盗淫邪”;十戒的第一戒“万恶淫乱”;十条家法的第二条“逆伦”,照规矩不是捆在铁锚上烧死,就是活埋。
当时孙祥太的同参弟兄,多主张开香堂、请家法,问明白了该怎么办怎么办。然而孙祥太为人有些“窝囊”;经他小太太哭哭啼啼,否认其事,竟隐忍不言。俗语道的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官法如此,帮规亦不例外;孙祥太的小师弟,也就是他“前人”的“开山门弟子”,替他清理门户,派人守伺,终于有一天发现李小毛进人他“师娘”的卧室;但是,捉奸必须本夫下手,而且等闲也不能进入妇人内室,所以一面堵住出路,一面派人通知孙祥太来提奸。
孙祥太的小太太已发觉不妙,挺身而出,表示她一定让李小毛到香堂投到,该杀该剐,任凭处置;但要为她,也为孙祥太留点颜面,这样团团围住,引得左邻右舍,探望不绝,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帮中行事,讲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又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孙祥太的小师弟当时便答应了她,将大部分的人撤走,只留下两个守着。哪知等孙祥太赶到,李小毛已经越后窗逃走,屋里床栏杆上吊着一具尸首;孙祥太的小太太是拿性命换来了这条“撤围”的缓兵之计。
这一来,连孙祥太也罚了咒,非捉住李小毛,依家法处治不可;帮中动了公愤,大家都替他明查暗访,查出李小毛逃到杭州,投在长毛那里,当了一个头目,身上经常佩着两把洋枪,防范甚严。
孙祥太来到杭州就专为处理此事。但时世不同,清帮的势力处Ζ受到压制,竟无法依照帮规,将李小毛弄到手。有人便提议,不必开香堂,想法子暗底下“做掉他”算了。孙祥太不肯,认为这样罪大恶极的逆徒,不能“明正典刑”,自己如何再做一帮的当家?所以坚持要照家法处理。
就在这时候,孙祥太遇见了小张;他们本是旧识,彼此都很投缘。孙祥太看他父亲张秀才,办理地方善后,各方面都很吃得开,决定要借助他的势力。
这本是犯忌的事,因为泄漏帮中的秘密,也就等于“爬灰倒笼”,自己先犯了帮规;但情形特殊,关系重大,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之下,孙祥太征得同门的谅解,正式拜托小张帮忙,将李小毛诱捕到手。
一来是激于义愤,二来是有些受宠若惊,小张对此事非常热心,一诺无辞。
小张跟李小毛不认识,但不要紧;一切都由帮中筹划妥当,只不过要请小张出面,也可以说是“担肩肿”;万一有事,只要他挺身而出,比较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套诱捕李小毛的策划,就是针对他的“毛病”下手的。先安排一个场面,让小张跟李小毛交成朋友;小张本是浮华子弟,好热闹、手面阔,加以有心亲近,很快地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赌钱,形影不离。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两个人便几乎无话不谈:当然不是什么正经话。李小毛自己承认,平生的毛病,就是见不得漂亮女人;小张却表示好赌不好色,这条路上走不到一起。但又表示,李小毛如果看中了什么人,他一定帮忙,玉成好事。
就在这说这话的第三天,两人一起去赶一场赌;赌场设在一家“破落户”人家,房子甚大,大厅上还挂着些泥金剥落的匾,上面有嘉庆几年“御笔”的字样,可以猜想得到,这家人家的祖先戴过红顶子。子孙大概已分了家,虽同在一所大宅子中,从外表去看,境况好坏不等;有些地方花木扶疏,房舍整洁;有些地方一团糟,走出来的孩子,其脏无比。其中有一家住的是花厅;由一道小小的腰门出入,小张领着李小毛便在这里敲门。
开出门来,教李小毛惊心动魄,十八九岁一个绝色女子,看一眼真个一辈子都忘不了。
其实,他也只看得一眼,因为那女子一看是两个陌生男人,极快地又将门关上了。小张隔着门问:“这里是不是‘双鹤斋’?”
“在后面。”那女子厌恶地说。
“后面哪里?”小张急忙问道,“府上房子太大,不好找。”
“‘碰鼻头转弯’,你就晓得了。”
再问便无声息,小张便沿着夹弄一直往后走;走到碰壁之处,只听人声喧哗,向右转弯,很容易地寻到了双鹤斋,也就是赌场。
这天玩得不久,因为李小毛赌得不起劲;而小张带的钱不多,输光了自然走路。
“小毛哥,”走在路上,小张问道:“怎么搞的,你好像有心事?”
李小毛看了他一眼,站住脚问:“小张,你以前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哪句话?”
“你说,只要我看上了什么人,你一定替我想办法弄到手?”
“怎么不算数?算数!”
“那末,刚才那个,你替我想想办法。”
“刚才那个?”小张愣了一会,突然想起,“你是说架子好大,问她话不理的那个?”
“是的。”
“这— ”小张踌躇着,“这就不敢说了。”
“是不是!”李小毛爽然若失地,“我就知道你不过说说而已。”
“什么?”小张顿时神色严重,倒像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你说这话就不够意思了。你当我说大话?你也要想想,人家虽然是破落户,到底上代做过大官,你没有看见他家的房子,什么‘双鹤斋’、‘晚晴轩’,完全花园的格局,你看中的那个,不管怎么样是小姐的身份,一不能拐骗、二不能恐吓,寻条路子踏进门都不大容易,别的还说啥?而况,我也不是说不想办法;不过难而已— ”
“对不起,对不起!”李小毛见风使舵,一躬到地,“我错怪你了。”
“原是错怪了。”小张攒眉咂嘴,装模作样地苦思了一会说道:“路子倒想到一条,成不成功就不知道了。”
事有转机,李小毛又兴奋了。只为刚才一句话不小心,惹得小张大光其火,此时不敢怠慢;低声下气地表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成与不成,对小张的这番情义,他总是感激的。然后才探问一声,是怎样的一条路子?
“那家人家姓赵,子孙很多,好坏不一;好的在外头做官,坏的在家里吃老米饭。”小张提到住双鹤斋的那个朋友:“我那个朋友叫赵正涛,他是四房里的,原来也是大少爷,坐吃山空,一份家当败得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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