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中的刀声

(2)


    这两个月来,他天天都在厨房里吃饭,伴伴总是把厨房整理得很干净,而且经常洗刷,大灶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子里散发出的香气总是让人觉得垂涎欲滴,靠墙的角落里那张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木桌上,摆满了酱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头,和各式各样可以帮助你增长食欲的调味品。
    丁宁终于了解,当一个饥饿而疲倦的丈夫,携着他孩子,冒着寒风归来,听到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嗅到厨房里那种温暖的香气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有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他甚至也想到厨房里去走一走,尤其是在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能够坐在炉火边安适的吃顿饭,真是种无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几时才能有这种享受?你们几时才懂得领略这种享受?
    用砂锅炖的冬笋烧鸡已经摆在桌子上,锅盖掀开,锅里还在“嘟嘟”的冒着气泡。
    伴伴正把一坛放在炉灰里温着的酒,从大灶里拿出来。
    她弯着腰,把一身本来已经很紧的衣裳绷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而且,一到春天,年轻的女孩们还有谁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宁尽量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里的那坛酒。
    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能够有这么样一坛酒喝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对两个酒量都非常好的人来说,这坛酒实在未免太少了一点。
    “此时此地,酒本来就不宜过多。少饮为佳,过量就无趣了。”
    他们都这么样说,都希望对方能少喝一点,让自己多喝一点。
    喝酒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看见有足够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别人灌醉,酒不够的时候,就要抢着喝。
    幸好他们都还可以算是相当斯文的人,所以抢得还不算太凶。
    用山泉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气。
    对他们这种酒量的人来说,喝这种酒简直就好像喝茶一样。
    两个人虽然尽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锅烧鸡只吃了两筷子,一坛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轻轻柔柔的说:“这种酒有后劲,你们还是慢点喝的好。”
    姜断弦忽然大笑。
    姜断弦是世代的刽子手,是世袭的刑部执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头为他们的职业,虽然他们砍的人头是该砍的头,也是人头。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孩们无法想像也无法承受的阴郁之气,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七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他笑的时候,也许比一个人一天中哭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论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向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的人,酒量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坛酒全都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丁宁呢?
    丁宁的头上在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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