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中的刀声

(10)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
    现在韦好客终于又面对花景因梦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梦尤其明白。
    韦好客用一种冷漠得几乎像是冬曙色般的眼色看着她,冷冷淡淡的说:“花夫人,你好吗?”他说:“其实我用不着问你的,因为你一向都很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一向都是赢家。”
    花景因梦笑了笑:“韦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爱说笑的人。”
    “爱说笑?”韦好客忍不住问:“我爱说笑?”
    他当然难免惊奇,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韦好客是个爱说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梦却偏偏要这么说:“如果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怎么能用赢家来称呼一个人?”因梦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赢家。”
    “是的。”
    韦好客眼中仿佛也有了种很深沉的悲哀,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输家,”他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总难免会做输家。”
    “是的。”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输给我一次,你当然希望我也输给你一次。”
    因梦问韦好客:“现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赌一次?”
    韦好客没有回答,却反问:“现在丁宁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韦好客用不着等她的回答,又问:“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韦先生说:“我敢打赌,你绝不肯说的。”
    “你真的敢赌?”因梦问:“你赌什么?”
    “不论我赌什么,你都不肯说。”
    “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赌?要赌什么?”
    韦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针尖上的那一点寒芒。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输了,我不但立刻让你走,而且还可以让你把我的两只手也带走。”韦好客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赌得很硬,从不会赖。”
    “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两条腿?”
    “是的。”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这么样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不错,是大了一点。”韦好客说:“可是我们已经这么样赌过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当然知道。”韦好客淡淡的说:“如果没有把握,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注。”
    “这一次你下这么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有把握?”
    韦好客看着自己一条空空的裤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和尖刻。
    “我已经少了一条腿了。”他说:“一个已经把腿输掉的人,是不是应该赌得比较精明慎重一点?”
    “应该是的,”花景因梦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再赌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了。”
    她盯着韦好客:“我只不过有一点不懂而已。”
    “你不懂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有把握?”花景因梦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认为我宁愿输掉自己一双腿,而不愿把丁宁的下落说出来。”
    “其实你应该懂的。”
    “哦。”
    “现在我问你,你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赌注?”
    “不能。”韦好客说:“你不但有手,还有腿,你输得起,也赔得起。”
    花景因梦的眼神忽然也变得和韦好客同样冷漠,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种邪恶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输得起,也赔得起。”她说:“所以现在我已经在跟你赌了。”
    花景因梦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相信,我输了也不赖的,赖也赖不掉,我只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赖。”
    韦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颗汗珠,冷汗。
    ——花景因梦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决心再做一次赢家。
    这个女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不惜出卖她自己的灵魂。
    韦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别人很难觉察的恐惧之意。
    ——已经输掉一条腿的人,赌起来总难免会有点手软的。
    刚刚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慕容秋水却忽然笑了笑,就在这片刻间,他的神色就仿佛已恢复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说:“如果你高兴,我也想跟你赌一赌。”
    “你赌什么?”
    “我赌这一次韦先生一定会胜。”
    “怎么赌?”
    “我还有腿。”慕容秋水说:“我就用我的一双腿赌你的一双腿。”
    他看着花景因梦:“我相信你绝不会赖的,因为你根本赖不掉。”
    他的声音很温和,态度也很温和,温和得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在肢解一条牛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每个动作都那么温柔平和而自然。
    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是一条牛,你甚至会心甘情愿的死在他的刀下。
    花景因梦不是一条牛。
    她虽然仍在极力保持镇静,可是她的眼神,也有了韦好客刚才那种恐惧。
    韦好客的眼中却已充满自信。
    如果他是一间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是一个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气。
    如果他是一只米袋,慕容就是他的米。
    慕容秋水很愉快的叹了口气,能够被人重视信任,总是件很愉快的事。
    “韦先生,我想你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和花夫人赌了。”
    “丁宁现在在哪里?”
    ——胜?还是负?输?还是赢?回答?还是不回答?
    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赌约,没有赌具,没有见证,就这么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字,就已决定了胜负。
    ——胜就是生,负就是死,也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没有人会赖。要赌得有意思,就不要赖。否则又何必赌?又何必不痛痛快快的把花景因梦一刀杀了算了。
    一刀杀人,血溅五步,痛快虽然很痛快,趣味却很少了。
    大家一定都知道慕容公子一向是个讲究趣味和刺激的人。
    对一个几乎已经拥有一切来的人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赌”更有刺激更有趣?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四周,虽然剑拔弩张,箭已在弦。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地方,看起来虽然好像很平和安静,可是连四周那些拔剑张弩安弦上箭的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一股暗潮汹涌,杀气远比四周黑暗中的杀气更浓得多,重得多。
    因为这时候韦好客已经在问花景因梦:“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忽然怔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发冷,全身都已冒出了冷汗。
    直到此时,直到这一瞬间,直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把握的,因为她一直是个无情的人。
    从小她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父亲粗犷严峻而冷酷,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从她有知觉时开始,她所接触的都是“冷”的,冷的山、冷的水、冷的云树岩石。
    不但冷,而且寂寞。一种冷入血脉,冷入骨髓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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