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素如简

第34章


  
  二十分钟之后,待到护士小姐来将床位换到单人病房,柯轩才明白简庭涛方才出去一趟的用意。
  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拉着心素的手,低低絮语着,一位二十四小时值班的护士训练有素地在一旁忙碌,柯轩心中微微一热,回头看向简庭涛。
  后者正若无其事地欣赏着墙上拉斐尔的仿画。
  柯轩走到简庭涛面前:“出去走走?”
  简庭涛回眸看他,半晌,微微一笑:“好。”
  
  两个将近十年来,几乎从未交谈过的男人,一起站在医院楼顶的栏杆旁。
  简庭涛看了看柯轩,这个他介怀了将近十年的男人,虽然年近而立,仍然风度翩翩,卓尔不群。
  柯轩也打量着他,最初的些微惊愕已经消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依然挺拔的身姿,依然独具的气度,淡定而不失霸气。
  两人目光相接,都是浅浅一笑。
  柯轩先开口:“我料到你会后悔。”他带着些微调侃,“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简庭涛先是眉头微卷,只是旋即,就舒展开来。
  他看着远方的星空,又过了许久:“我也料到。”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只是……”
  只是……
  没有想到,要这么久。
  柯轩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
  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柯轩若有所思地:“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看到天边的北极星,我就会想到柯旭。”
  简庭涛沉默。
  “可能你没有办法想像,有一个柯旭那样的弟弟,对做哥哥的我,是多大的压力,”柯轩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我们小时候,父母节衣缩食地,送我们去学棋,学书法,学绘画,学到后来,老师们的评价永远是同样的,‘弟弟更有天赋一些’,做作业,他永远要比我快一步,出去参加比赛,他是永远的第一名。我十四岁那年,有一天晚上,起床想倒水喝,走到客厅门口,听见妈妈的声音,满足而不无得意地,‘我一直以为,就我这样的身体,有了柯轩已经是我的福份了,没想到,老天这么厚待我们,竟然给了我们柯旭。’”柯轩的嘴角微微一牵,“我回到房间,看到熟睡中的柯旭,突然间很讨厌他,那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没有这个弟弟,该有多好?”
  “但是,”柯轩微微吁了一口气,“很多时候,我又心疼柯旭,他唯一不如我的,就是他的身体,每到春秋天,他就容易感冒咳嗽,很难痊愈,而且,我喜欢柯旭给我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快乐。”他看了简庭涛一眼,略带自嘲地,“那个时候的我,有点矛盾。”
  简庭涛默默地听着。
  “后来,柯旭去N市参加比赛,回来之后,他很兴奋,给我们讲得最多的,不是他得了冠军的比赛,而是一些翻来覆去讲得我们都听腻了的琐事――
  ‘关伯伯跟他女儿高兴起来,偷偷在家里学猫叫,看谁学得像,把真的猫都引来了……’
  ‘关伯伯跟他女儿吃了饭不肯洗碗,罚背唐诗,我当裁判,你们猜谁赢了?……哈哈,想不到吧,最后,输的是关伯伯!’
  ‘关伯伯……’
  ‘……’
  “一来二去地,”柯轩追忆着,“爸妈都懒得听他说了,只有我,晚上临睡前,听他念叨上几句。”
  “到后来,他说得更多的是――
  ‘心素说N大的梅花开了,邀请我们下次去看。’
  ‘心素跟关伯伯去了一趟西藏,她说远远地,看到了天葬。’
  ‘心素……’
  “有一次,他跑来告诉我,‘心素竟然说我上次得奖的文章写得太平淡,让我去翻翻《随园诗话》,’他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哎,你说,有那么差吗?’
  “看得出来,他很在意。”柯轩浅浅一笑,“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会让一直眼高于顶的柯旭放在心上。”
  简庭涛轻轻侧过脸。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心素,那个时候,她才十四五岁,稚气未脱,也不太懂事的模样,但是,真像柯旭说的那样,眉目如画。”
  “我知道,柯旭想要什么。”
  “我更知道,跟从前一样,我无论怎样,也争不过柯旭。”
  “而且,心素跟柯旭年龄相仿,看上去,也更合拍一点,他们经常联络,有些事,她不见得会跟我说,但是,会跟柯旭说。”
  简庭涛的眉心微微一动。
  “但是,柯旭十七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我爸爸是搞建筑的,我们高三那年,他被派去援外,妈妈不放心,也跟了过去,家里就剩下了我跟柯旭。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柯旭有瞒着我的心事,他的情绪一直有些反常。”
  “我一直以为是爸妈不在的缘故,再加上,虽然他跟我念一班,但毕竟年纪小……”柯轩沉默了片刻,“后来,直到他填完高考志愿交上去,我才知道,他没跟我一样报N大,而是报了北大。”
  “我问他为什么,他一直沉默,高考在即,我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他北上的时候,我跟心素去送他,心素也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尤其地单薄,还有……,淡淡的悲伤,”柯轩控制了一下情绪,“他去了北京之后,一直很少跟我联络,直到那年的冬天,深更半夜,他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北京下了第一场雪,那晚,他好像喝醉了,醉得很厉害,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一句话,‘哥,替我好好照顾心素。’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第二天,我不放心,拨电话过去想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话口气很轻松,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最近去了什么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头到尾,我一直都没机会开口。”
  “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他在电话里说笑,为的掩饰他心里的痛苦。”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至少……” 柯轩轻轻叹了一口气,“十七岁那年的他,不会那么孤单。”
  “错过了那一次,就错过了一辈子。”
涅磐的幸福
  更深露重,一灯如豆。
  柔和的床头灯下,简庭涛斜倚在床头,静静冥想。
  他一直在回想着柯轩略带感伤的话。
  “大一那年春节,爸妈回不来,柯旭也说不回来过年,我问为什么,他只说有事,我记得开玩笑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所以乐不思蜀,他也半真半假地笑,‘也许吧’,所以,我没有多想……”
  “暑假,他同样没有回来,我逐渐也习惯了,我想,或许,他真的长大了,想自己独立,又或许,人总有告别年少轻狂的时候。”柯轩轻轻叹了一声,“我对他,实在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可是,到了十月份的时候,一个周末,柯旭突然飞回来了,”柯轩微微一笑,“他很瘦,但看上去长高了,也成熟了,他说,他的生日要到了,想回来看看我们。”
  “他,心素,还有我,我们一起出去玩,玩了很多地方,我发现柯旭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爬山的时候也有点气喘吁吁的,可他说没事,只是没休息好。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爬到一座山的山麓,他看着不远处的墓园,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我能安息在这样一个地方,会很满足。’”
  “我跟心素都没有留意他的话,更没想到,仅仅一天之后,竟然一语成谶。”
  “那天,是柯旭的生日,他赶着晚上飞回北京,下午的时候,他说想去吃馄饨,我跟心素陪着他去,结果,就在那个路口……”柯轩的声音微微颤了一下,“那个司机酒后驾驶,直朝着心素冲了过来,我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个人影从我身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个人,那个被撞到的人,不是心素,是柯旭。”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成功做到把心素推开的,要知道那天,他站在我右边,心素站在我左边,离心素最近的那个人,是我……”
  柯轩的声音,唯其平淡,更显哀伤。
  “关伯伯赶了过来,第二天,我爸妈也赶了回来, 可是……”柯轩的叹息声缥缈得令人心悸,“满身插着管子,一直昏迷的柯旭,清醒过来看到爸妈,笑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难过,’他的口气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原来,远在高考之前,他屡次觉得不舒服,独自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他的心脏先天性机能受损,虽然医生没再多说什么,但是,他自己回来查,所有的医书上都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活不过二十岁,无药可医。”
  “他发疯般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去复核,结论依然残酷。”柯轩的泪终于滑了下来,“在病床上,他告诉我,那年,他一个人坐在河边,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当夜幕中的街灯陆陆续续亮起来的一霎那,他终于止住眼泪,站了起来。”
  “所以,他去了北大。”
  “所以,他一直不回来,我们家家境普通,他就一直在外面打工,用挣来的钱去医院检查,他一直抱有希望,希望出现奇迹,希望……,可是,他得到的,始终是失望。”
  “他毕竟还不到十八岁,就算他一心想自己扛,总有扛不住的时候,所以,他跑了回来,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只想好好过一次生日。’”
  “医生说柯旭伤得很重,我们围在他身旁,盼望奇迹能够出现,可是,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清醒的时候,看着父母,我,还有心素伤心流泪,就微笑着安慰几句,他昏迷的时候,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他都可以睡得……”柯轩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衣襟,“……后来……后来,他拉住爸妈的手,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示意我摘下他颈上的项链,我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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