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暮色迟

第一百一十三章 痴守未亡人


    正在踢一块焦木的程逸珩动作一顿,陡然回头,正对上怀安满是惊异的目光。
    两人相望须臾,中间不断有兵丁疾步经过,有的抬着尸体,有的抱着残存物件,窸窣嘈杂,二人的视线片刻被遮挡,片刻又清晰,反反复复。
    “大人。”
    终于有人来替程逸珩解围,他立刻转了脸:“何事?”
    “共搜到九具烧焦的尸体,狱中正好关押九人,全都对上了。”这是一名殡葬工。
    “好。”程逸珩刚点头,那殡葬工身边来一年长者,拉着他小声道,“先不要定论,可都确定了是本人?”
    “当然是啦,案底卷宗已经查过了,身高体型都是对得上的。”殡葬工回完,又向着程逸珩道,“大人您放心,是这些犯人,断无差错,只是……”
    “只是什么?”程逸珩的心一紧,偷偷瞥了怀安一眼。
    “只是昨个儿刚被吴将领关进来的人,未查到卷宗,小的本想找他细问一番,可吴将领今儿不知去哪儿了。”
    “他……他回老家了,往后不来了,你……不必再问。”程逸珩压低声音,摸着鼻子道。
    “哦,这就难怪了。”殡葬工点点头,“刚刚听说昨个儿的事儿,那么也能基本确定了,这位死者其本人我见过,身形是对得上的,理应是孟家三少爷孟庭安。”
    他说着,将身边一尸体上的白布揭了一揭。
    程逸珩连忙打在他手上,将那白布落回原处,他哽着嗓子仓促道:“死者为安,别动了。”
    殡葬工的手上吃痛,急急收回,虽有疑问,但不敢有所抱怨,与身后的人看了一眼,两人便抬起那尸体,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这两人身影又将他与怀安的视线隔开,尸体上白色布幔在他们之间徐徐而过。
    待人走过去,他们却不可避免地又看到对方。
    怀安无比震惊地对着他,那眼里充斥着疑问,愤怒,悲伤,还有绝望,以至于,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神思一片空惘。
    呆立了好一会儿,他终终回神,跨前一步挡在那殡葬工面前,颤颤伸手,覆上那白布。
    还未企及,冰冷的刀鞘忽而抵在他手腕之下,生生将他的手抬了起来。
    程逸珩攥着刀,漠然看他:“官府办事,闲杂人等,退后!”
    怀安的眉目凛了凛,却不收手,而是更用力向下压,对着面前人一字一句道:“我是死者家人,前来领取遗体,怎是闲杂人?”
    “还未到领取时间,何况,死者遗体,需由本家家人来领,他孟家还有人在,轮不到你来,此为律法,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本官再说一遍,闲杂人等退后!”
    怀安按着他的刀鞘,抑制着一触即发的情绪,继续用力往下压:“什么狗屁律法,这是我弟弟,你为何不让我看他?”
    “我这儿一晚上死了九个人,要是每家都像你这样,我忙到天黑也忙不完,人死都死了,还烧成这样,有什么好看的?”程逸珩的手臂有烫伤,一吃痛力气就不如他,在他极力往下压的力道中,那刀鞘只能越发靠下。
    眼见怀安的手即将触碰到白幔,他咬紧牙,一阵心慌意乱,只觉天地全都颠倒,他身在其中昏然,若走过千里路,披荆斩棘弄得一身伤,身心俱疲却不知去向。
    好在最终换来一句:谢谢,珍重。
    一切又都值得。
    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有些秘密,就烂在肚子里便好,谁也不要提起。
    可眼前人偏要来为难,他进也不行,退也不得,只能用着全力来抵抗,抵抗到两人都红了眼,还不肯罢休。
    怀安又加大力道,将他的刀彻底压下,可又怕那刀触碰到尸体,他连忙反手将刀鞘狠狠攥住,冷眼看他:“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未曾怪你,但现在,你为何一定要与我为敌?”
    说完,扬手将刀鞘往前陡然一推,那佩刀的主人也连带着往后趔趄了两步。
    而后,他又伸手去掀白幔。
    他的手抖得厉害,心里满是无可遏制的畏惧。
    他的三弟,被孟家所有人视若珍宝的翩翩公子,是那样的皎皎如月,高贵淡雅,到头来却是以这样的状态而亡,他不能想象,也不愿意相信,心中莫大悲哀蔓延了全身血脉,只叫他的手停在那近在迟尺的距离,不敢往前。
    一行泪自眼角划过,他再次鼓足勇气,轻拉白幔。
    当此之时,程逸珩默然低头,眼里闪现一丝狠意,刀从鞘中缓缓拔出。
    若命该如此,那他不在乎再拉上一些人来陪葬!
    忽然,耳边传来有人惊声呐喊:“孟家发讣告了,孟老爷离世了!”
    怀安猛地抬头,手里的布幔陡然松了。
    那白幔下的人,终究还是没有映入在眼帘,殡葬工见他茫然又失魂地退了两步,前面空了路,连忙将尸体抬走了。
    程逸珩的刀也疏尔回了鞘。
    围观的人们脚步纷乱,在眼前散开来,明明很吵,可到了怀安耳边,却似乎全都变成了寂静无声,此时的天与地,仿若只他一人,周边一切都成了虚无的云烟。
    他在人潮涌动中,茫茫然回头,只看见了程逸珩,见他将佩刀撑在地上,慢慢俯下身子,单膝于地,向他叩了首。
    自此,真正各奔东西,两不相干。
    他木木转身,耳边的嘈杂忽然又清晰起来,他没再看身后的人,慢慢向前走去。
    孟家大门前。
    下人们正将那大红灯笼取下,把白幡往上挂,昨个儿那灯笼红的刺眼,今儿这幡布却白的刺心。
    怀安与思卿走近,下人们见他二人,谁也没阻拦。
    他们进门之际,见到一身缟素的欢儿捧着灵位牌,慢慢走到祭堂:“娘,三舅舅的做好了。”
    孟思汝接过来,小心将它放到堂前的供桌之上,那里摆了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按辈分呈阶梯依次排着,孟家几代,原本是十分热闹的大家庭,而到了孟宏宪那一阶,因妾室灵位不入正堂,那里便只有他,孤零零地。
    等庭安的灵位放在他的下阶,他就没那么孤独了。
    但这一定不是他想看到的。
    庭安的灵位牌刚刚才做好,他葬身火海的事情,天亮后官府确认过,才来给了消息。
    放上灵位后的思汝,泣不成声,再也克制不住,好半天后,才能勉强说话,方回头看二人。
    “怎的不见……孟夫人?”怀安先问,他心中满是不祥的担忧。
    “讣告虽今日所发,但昨晚爹就走了,三弟又被抓走,娘受不了打击,精神一直恍惚,今早听到三弟……这噩耗,当场晕倒了,现在还没醒。”孟思汝哽咽着解释,顿了下,又道:“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你们放心。”
    “那何时能醒来?”
    “很快。”思汝慢声回应,“其实昏倒了也好,程大人说他们有规定,三弟的尸体要……烧成灰后再给我们,娘……要是知道,一定受不了的。”
    她说着,想起什么,对怀安道:“二弟,你与程大人是旧识,你能不能请他把三弟遗体直接给我们,我们老祖宗都信奉入土为安,三弟若是变成了一捧灰,可叫我们怎么办啊?”
    怀安忆起早上与程逸珩的对峙,忽而陷入某种思绪之中,像是抓到了什么,却又一闪而过。
    终究是什么也没抓住,他的目光中满是疏离,片刻后,摇摇头,哀声道:“官府的确有这样的规定。”
    思汝一贯是软性子,听他如是说,只好不多问了。
    此时有下人来问询灵堂张罗与前来吊唁者接待事宜,她一一回复后,又想到一个问题,将二人一拉:“你们吊唁之后就走吧,要不然……娘醒来了,会把你们赶走的,叫其他人见着了也不好看。”
    “为何?”
    他犹疑了一下,对着怀安实话实说:“娘一直说,伯查德大人本来要的人是你,说你不知用什么法子引得皇上保你,他们才来孟家要人,她说……”
    “她说,要是我去了,孟老爷和三弟就不会出事,所以,是我害死了他们,是这样吗?”见思汝后面的话说不出来,怀安直接替她答了。
    她抿抿嘴,垂眸点了一下头。
    “说得没错啊。”怀安冷声,“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神色。
    思卿轻轻挽住怀安,将他那微微颤抖的身躯慢慢抚平,在他耳边轻道:“既如此,按大姐说的,吊唁完,我们就走吧。”
    许久后,怀安向她轻轻点头:“好。”
    他们于灵堂前三拜上香,便再无事,只好回身往外走。
    转身之余,思卿瞥见那堂前与欢儿一并跪着的,有一面生女子,她的眉目清隽,眼里是看不到底的悲切,亦是全身缟素,正往火盆中放着纸钱。
    这装束与举动,非孟家家人,不必如此。
    思汝见他们疑惑,便领了那女子过来,道:“这是……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两人一惊,“顾小姐?”
    “是,昨日过门。”
    “昨日……”思卿不解,“三弟已经不在了,为何还要让她进门,这不是耽搁她吗?”
    思汝尚未回话,那顾小姐向他们欠了欠身,抬起哭红的眼,开口道:“昨日是我执意要进门,盈月不怕耽搁,愿意此生为三少爷守丧。”
    两人怔住,一时无话。
    却听欢儿在旁边道:“这位姐姐怎么也劝不回去,气得我娘一直说她好傻,说他跟我三舅舅见都没见过,何必……”
    思汝骇然,连忙捂住女儿的嘴,向顾盈月歉疚道:“我……没这样说,小孩子瞎说的……”
    顾盈月并不介意,她抚了抚欢儿的头,对面前几人郑重道:“不是,我与三少爷见过的,我曾在街上送给过他一方丝帕,兴许他不记得,但我……我不会忘,我既见了他,眼里就再容不了其他人,请你们成全我,不要让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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