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暮色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长水阔


    谁也没料到,阿唐口中的小事情,竟越演越烈。
    被扣押商船方死不承认走私一事,原应按海关章程审理,可被对方拒绝,朝廷做出让步,引百姓不满,发起抵制,让广州一时间陷入混乱之中。
    这些消息,是怀安在报纸上看到的。
    还有一些报上没有的消息,是从阿唐留在浔城的一部分兄弟口中探听的。
    听说阿唐带领青龙帮与对方杠上了,李大人在两者中间和稀泥,这些消息被压着没让公布。可是再怎样压,也挡不住悠悠众口,越是压,就越是让大家不愤,已有不少人跟随了阿唐的队伍,到最后,李大人压不住了,只能动手。
    于是,僵局未解更乱。
    广州《述报》记者闯入最前面,言辞犀利,痛斥现状,将这一场民愤展现给各界看。
    向浮看报纸最积极,每天送过来他都是第一个看,因为他有个在那《述报》做记者的弟弟。
    这弟弟曾经豪言,此生必定征战沙场,哪怕马革裹尸,也自有青山埋骨处。
    可是向浮不同意,大学毕业后,死活让他找了一个拿笔杆子的工作。
    他听从了,但也跟哥哥生了怨,借着工作繁忙,都是几年回浔城一趟,本来回来的次数就不多,后来向浮逼着他结婚生子,他不肯听,就更加不怎么回来了。
    如此一算,兄弟二人已经好几年没见。
    做弟弟的心生抱怨,但做兄长的只有担心。
    向浮自小因为眼疾没读书,认字不多,他只能盯着报纸上的相片看,他不是想找到弟弟的身影,相反,他是生怕在相片中看到弟弟,他不希望弟弟参与到此事之中,可又了解他的脾气,每天过得又惊又惧。
    这天,他还是看到了那久违的面容。
    黑白色的相片里,向沉在那尘嚣之中往上看,眼里是坚毅的光。
    很奇怪,他第一反应不是埋怨,而是热泪盈眶。
    他摩挲着弟弟的面容,激动地跟旁边的王潜絮叨:“喂,知道吗,这位是我弟弟,亲弟弟,上报纸了。”
    王潜敷衍地拱拱手:“恭喜恭喜啊,犯了啥事儿啊?”
    “瞎说,他是记者,是去做报道的!”向浮把报纸摊过去,洋洋得意,“多体面的工作,就是这段时间那边正乱着,他的性子我知道,越是乱越要往里冲,说也说不听,我这辈子啥都放弃了,就指着他,真是叫我整天担心的睡不着。”
    “我要是年轻个几十岁,我也哪儿乱往哪儿冲,可是现在一把老骨头了,想冲人家也不要我。”王潜顺着他的手势往报纸上瞥了一眼。
    “我还以为经过上回杨先生那件事儿,你该想清楚了呢,你们这些文人,就做你们最擅长的事儿,道路不同,目的是一样的啊。”向浮攥着报纸,摇摇头,“你真是跟我弟弟一样,都是倔脾气,别人说的就是不听,非得自己吃亏才能变。”
    “说得也是,我就随便感慨一下,哪个好男儿没有热血梦啊。”王潜回过眼,正想起身,忽然神色一震,停住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向浮手中的报纸,顷刻间有一点慌乱,抖着手去指那相片:“这是……你弟弟,亲弟弟?”
    “对啊,怎么了?”
    “《述报》的记者?”
    “是啊,咦,我还没说他是哪儿的呢,你怎么知道?”向浮狐疑地问,而后反应过来,又笑道,“哦,对了,你们认字,这写着是吧?”
    “是,是写着。”王潜小心地点那相片底下的字,欲言又止地道,“不但写了他的职位……还有两个字。”
    “啥?”向浮低头去看。
    头顶上传来沉重的声音:“讣告。”
    手中的报纸被松开,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向浮没去捡,也没抬头,像是忽然化成了一尊石像。
    耳边有疾走的脚步声传来,怀安几乎是扑过来的,还没站稳就开口:“表哥,出事了。”
    向浮仍然没抬眼。
    怀安看着地上的报纸,脸上白了白:“你已经知道了?”
    王潜站在旁边,向他点点头。
    怀安气息未定,立在回廊下看着那道孑然的身影,暗暗攥紧手,心中一片压抑与茫然。
    王潜低头将那报纸捡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看到向沉是因为在混乱中救一个婴儿被踩死的。
    他闭了闭眼,道:“他是英雄。”
    向浮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头,整个人已没了精神,沙哑着声音问:“只是救了个小孩,算是英雄吗?”
    他不是想要征战沙场报效家国的吗,就这样死了,他会甘心吗?
    “是英雄!”怀安接过话,无比坚定地道。
    王潜也坚定地点头:“是!”
    “对对对。”向浮站起来,“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救人,没白死,没白死……”他一面说着,一面来回走,好像不知道自己起身是要做什么。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重新坐回去,捂住了脸,喃喃地道:“我就说,他的性子我知道,越是乱就越要往里冲,你看看,你看看,说也说不听……”
    抽噎的声音阻挡了一切,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
    回廊里行人皆驻了脚,被那隐约的哭声敲痛了心。
    没人能够再在他面前道一声“你还有我”,他最后的指望也没有了,连示弱都找不到人。
    此刻,他信极了自己是煞星:但凡至亲,一个都没剩下。
    他像是掉落在了望不到底的深渊,一抬头,全都是暗淡无边,他唯一的意识,在想,幸好思卿只是他的表妹。
    第二天,思卿陪他去广州领遗物,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
    临回去时,他们也看到了那个被救出的婴儿,在报社里一直哭,哭声很轻,气若游丝,断断续续。
    “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看上去还没满月,没人来认领,也许是被父母抛弃了,也许……父母已经不在了,我们打算交到孤儿院。”社长痛心道,“这是向沉用命换回来的孩子,希望他福大命大,能替向沉将生命延续下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孟家有了小少爷,这一代早在孟宏宪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取好了名字,这一位排在欢儿后面,按序,乳名该唤承儿。
    这是这个家庭数年未见的新生,孩子原本姓甚名谁没人知晓,但从这一刻起,他叫做孟君承,是怀安与思卿的孩子。
    潘兰芳又有了新的事情做,姜雅容还能不能有孩子已经不重要了,姜雅容有些害怕,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赶出去,可是一家人都围着承儿打转,没人来管她,也没人提她走不走的事情,大家似乎忘记了她这一茬,无所谓养着她这一个外人,没有多余的关注,但也没有半分怨言。
    一家人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慢慢成长,如履薄冰又心甘情愿。
    小凤楼变成了饭店,浔城最大的戏楼就此落幕,陈掌柜回老家谋生路,他什么都没带,唯将那张挂了许久的相片揣在包里带走了,他年纪大了,心想自己大概是没机会再回浔城来了,但他相信往后只要看到这张相片,还依稀能让他记起浔城的风与月,诗与画。
    朝廷建内阁制,官员换了一波又一波,程逸珩惯会做墙头草两边倒,没被换掉,改做了外务大臣,他顺便引荐了手下的吴三口做协理。
    但他还是个不省心的性子,任职第一件事,便利用职务之便,踢掉了朝廷派遣赴法国的使节,自己大老远跑过去了。
    外务部有事找不着人,听说程大人亲自跑出去考察,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他凡事亲力亲为,是为负责,还是说他做事不分轻重,捡芝麻丢西瓜。
    这些抱怨程逸珩一概听不见,此时的他,已经站在了巴黎的余辉中。
    罗兰艺术大学在这余辉中,如若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纱幔。
    孟庭安刚刚下课,抱着书本,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他未显意外。
    程逸珩在里面,听闻动静,缓缓转身,看见来人站在门边,夕阳正落在他身上,让他的周身也覆上金纱。
    山长水阔,经年几许,未曾奢望过的重逢,忽然近在眼前,阳光摇曳,晃着眼眸里的光,有一点点灼痛。
    进门的人清浅一笑。
    他陡然如释重负,轻声道:“一点儿都没变。”
    “岁月不饶人,怎会没变?”孟庭安从金纱中走进来,“听说有使臣来找我,我一猜就是你……坐吧。”
    还如往昔一般儒雅高贵。
    “哦,我说呢,原来知道是我,我还以为随便哪个人,你都放心安排在你的办公室。”他坐在最近的椅子,靠着椅背,轻松地翘起腿架在桌子上,手在桌柜抽屉边缘一下一下敲着,断断续续,毫无节奏。
    “但凡来找我的,大多数是学生,我若有事,的确都会安排在我办公室等,我这里也没什么宝贝的东西。”孟庭安在桌子对面背对他站着,看的是墙上的画。
    “哦,这样啊。”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放下了架在桌上的脚。
    “不过你那位置,我是不会随便让人坐的……抽屉里有一些贵重物件。”对方又道。
    他看看他的背影,默了片刻,笑起来,重新翘起腿,手继续在抽屉上敲:“都什么贵重物件啊,让我长长眼呗?”
    “一些书信。”孟庭安回头。
    “哎,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他敲桌子的手略停,“书信算是什么贵重物件,怎么,是很重要的人给你的呀,莫非是姑娘写的啊?”他放下脚,身子往前倾了倾,“情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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