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暮色迟

第一百四十五章 相认相别


    天明时,思卿一行人远远离开了浔城。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蒙阔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找到他们,而他在外不能久留,很快就得回新安县界去,思卿他们算是暂时摆脱了危险。
    但也只是暂时,谁知道那蒙阔是不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
    浔城一直有蒙阔的人,那儿地方小,目标大,他们天涯海角都能去,浔城却不能回了,当然,还有新安县界不能去。
    他们寻了饭店休息,一夜奔波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远离故土的茫然,以及突然脱离习以为常的生活的不适应。
    云儿小心翼翼问思卿:“接下来要去哪儿?”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新生”,她还没来得及规划。
    她先前满脑子萦绕的是如何逃脱,现在逃出来了,她就开始满脑子的去想怀安,不知道怀安现在到哪儿了,路上是怎样的境遇,到了之后会怎样。
    还有,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要是他哪一天回来了,他们彼此却联系不上,怎么办?
    她还想到程逸珩,临走前她听到那吴三口……不,是阿阳显然是告发他了,那么他会被怎么处置,他现在无官无职,也没有家人和好友给他撑腰了,他该怎么办?
    还有顾盈月,顾盈月现在……是生是死?
    她的思绪乱成一片。
    身边的向浮开口了。
    向浮的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眼底下一片乌黑,声音带着暗沉沙哑,仿佛只是一夜没睡,他就苍老了数年。
    他对云儿道:“你和你家小姐,是一直跟着我们,还是另谋出路?”
    云儿怔了一下。
    思卿被这话拉出了紊乱思绪,她定定神,开口道:“是,这是孟家的危机,本来你们二人就不应该被卷进来,让你们跟着我们逃命,实在过意不去。”
    云儿静默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二少奶奶,我们跟孟家是没关系,可没关系你们还照顾了我家小姐这么久,这时候离开那是我们忘恩负义,但……我方才又想到,我家小姐这副样子,我们跟着你也是给你添负担,所以,你们要是觉得我俩应该离开,那我们就走,要是觉得能带着,我们就不走,我们也没有亲人了,就想有个陪伴,我其实……还挺能干的,我能帮你照顾承儿……”
    “行,那我们就一起走。”思卿给出肯定的回答。
    云儿松了口气,掏出腰包递了过来:“这钱是二少爷之前给的,我都还你!”
    “既然一起走,钱放谁那里都是一样的,你收着就是。”思卿把腰包推了回去。
    云儿不再推辞,把腰包小心地别好,她思索了一下,又道:“我们不是为了躲仇人吗,咱们找个偏远一点的,人少的乡下住,基本是不会被发现的,而且生活还能有保障,种地养鱼什么的我都会,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会。”向浮接话。
    “这个……再说吧。”思卿皱皱眉,是委婉地拒绝了。
    她带着孟家瓷绘的技术出逃,那是怀安用生死难测的离去换来的,这些东西要是陪她一起归隐田园,最后掩埋在黄土中,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路的风尘仆仆,在休息过后渐渐卸下,醒来时又是一个黄昏,饭店一楼是就餐区,已过了晚饭的时间,人迹不多,空旷的大厅踩着将要散去的日光,浮起的灰尘略带萧条。
    云儿和姜雅容还没醒,承儿也还睡着,独向浮的房间门大开,人却不在里面。
    思卿下楼来买饭,往后边院子转了一圈,果然看见了向浮,他坐在台阶上,揪着一根枯草,盯着前方看。
    前方是一个杂物间,锁着门,什么特别也没有。
    思卿走到他旁边坐下,他在想什么她清楚得很,可是有没有想出结果,却不知道。
    她问:“阿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向浮本来安安静静,听此言秒变暴走状态,“谁承认他是阿阳了,我不认他。”
    “其实他有句话说的没错,身在其职,也是身不由己。”思卿道。
    “身不由己的人多了去了,问题是,身不由己为什么不自知?他但凡有个愧疚的心思,就算当时换过来是他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生气。”向浮这般说着,手和脚都在发抖。
    以这种方式相认,说起来实在可笑,而相认既相别,又着实可悲。
    向浮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这样的儿子,可内心重创是无法掩饰的,他的确一直存着儿子没死的希望,但在他的设想里,他的儿子应该是田野中淳朴憨厚的农人,还可能是闹市中执笔代信的穷书生,再或者,是码头的工人,饭馆的伙计,茶肆的账房……
    参军,他也想过,但不希望如此,因为太危险。
    被拐卖走的孩子,他没奢望过他会大富大贵,他只觉的他能是那各行各业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辛劳人,本分又平静的过完一生就行了。
    他也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重逢,人海茫茫,凭什么幸运能落到他头上呢,可是,他还真就是幸运了,他们重逢了,重逢的并不只是那一面,他们老早之前就见过,数次谋面,只是对面不相识。
    但是他跟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孩子,为什么会有“天下都是打出来的”这种想法,他为什么还想“沙场点兵”?
    哪一场战争不是以百姓血流成河流离失所为代价?
    向浮自己喜欢平稳,但也能明白男儿的热血豪情,弟弟向沉不就是这样吗,可他想不通阿阳对“杀戮”与“战斗”的向往。
    这是一颗随时能爆炸的种子,就算没有肥沃的土壤栽培,也挡不住那蠢蠢欲动的野心。
    昨天阿阳不许他们走,这是他的职责,不怪他,可是那番话,让向浮心悸,他没办法认同,也没办法释怀。
    做父母难免遇到这样的难题,完全不能接受子女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们翅膀已经硬了,管不了了,那能怎么办呢,只好给自己找个面子,放话说:“我没你这样的孩子,你有事别来找我!”
    言下之意,不是我没能力管你了,只是我不想管了而已。
    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向浮在这陌生之地的台阶下久坐,到头来总算认清楚了,他扭头对身边人苦笑:“不是我不想认他,是他不一定想认我。”
    浔城这晚下了雨。
    程逸珩又进大牢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可谓尝尽酸甜苦辣,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落落。
    牢门被叮叮当当地打开,他看见吴三口就来气,从鼻子里一声冷哼,转了身对着墙。
    吴三口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委屈巴巴地道:“程哥……程大爷,你玩忽职守,差点把我也连累进去,我还没怪你呢,你倒是先生起气来了。”
    “嘿,你要是不说,他们知道有人出城吗?”
    “那……那不是也没去追吗?”吴三口干脆也坐了下来。
    昨晚那队巡兵到达,吴三口的确立刻就告发有人跑出去了,然而当时巡兵皆道是普通百姓,没当回事,只觉跑出去一两个人不必大费周章还追回来。
    可是到天明时,蒙阔折回,发现困的人不见了,他恼羞成怒,无奈他本也是私事公办,不能明说,没法明目张胆地找麻烦,只能咬住当时在场的程逸珩和吴三口来泄愤。
    这两人是北洋军的人,要责罚得由北洋军来,因为蒙阔不能把二人到底放走何人讲得太细,是以在北洋军这边看来他俩所犯之事也没多大,吴三口又主动告发,更不应该算个什么事,但蒙阔不解气,他与程逸珩是相识已久,吴三口能放,这位他可要逮着,好好抖落抖落他的黑历史。
    程逸珩的过往那是“污点”连连,他自己都感慨,得亏现在是没皇帝了,要不然按照那时候朝堂上的制约,他够死好几回了。
    结果,就是眼前这个模样。
    吴三口啥事没有,程逸珩被关进了大牢。
    程逸珩听吴三口还委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的好像都是因为我一样,那是你爹,还有你姑姑,都是你家里人,要说连累,也是你们连累我,哼!”
    他说完又叽叽咕咕地谩骂了几声,却听旁边人好半天没回应。
    他一个人骂不起来,转过身,拿脚踢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怪我早就知道,却不告诉你吧?”
    吴三口叹了一口气,道:“哥,我是怪你,但不是怪你没早告诉我,而是……你就不应当告诉我。”
    “嗯?”
    “我以前就说过,我是要征战沙场的,要是死了,家人知道会伤心,所以我不能寻亲,现在可好了,寻到爹了,却是他拿菜刀杵着我脖子上的时候寻到的。”
    “你还记仇?”
    “我不是记这个仇,只是……”吴三口摇摇头,“我们是完完全全的两路人,他错过了我从小长到大的过程,现在我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个时候再在一起磨合,那太晚了,也没用了,我们谁都不会听谁的,所以我就……充其量是知道了我爹是谁,你让我去跟他相认相处,我不行。”
    “所以你是打算不认他了?”程逸珩问。
    “认不认没有区别。”吴三口顿了一下,“我不是他养大的,若是不给他养老送终,也说得过去吧,我真的想把精力和生命花在更重要的大事上。”
    程逸珩一时间没接上话,很多家人确实会因为各种原因离散,但那大多不是离散的人亲情凉薄,而是有各式各样的迫不得已,像这样自己不愿意重聚的,他还没见过。
    他也说不上来何为大事何为小事,在他自己看来,若是父母还健在,那么守护父母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了。
    可这只是他的想法,毕竟他没有从小被拐卖过。
    沉思间,又听吴三口道:“这过去了,不必再说,哥,我来是要跟你讲事儿的。”
    “什么事?”
    “你知道吗,你问题可不小,现在连以往的底儿都被翻出来了,那位蒙大人又逼迫得紧,你不是死罪也够呛了。”吴三口叹着气说。
    “不会吧?”他差点惊掉下巴,“真要我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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