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城的城门上有个瞭望台,许多年没有正儿八经用过,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边儿上起了个红色小亭子,从远处看过去,这红色给城门增添了一抹格格不入的艳丽。
这个光景,战火才从周边走过一遭,那亭子大抵被炮火打了,也或许是年久失修,红顶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四根柱子,杵在那儿看上去比旁边的瞭望台还庄重。
城门打开,就看见一大片空旷的荒地,数年前有人曾在这儿回首眺望,而多少年了,这荒地居然还没开垦。
荒地走过去,就是南大街了。
如今不知道新出了什么规定,道路两边不许摆摊,所有的商贩都退居到自己的门店里,糖人摊也好,菜农也好,一个都没出现了,而门店里光线暗,光顾的人少,做生意的也懒得吆喝,坐在门口裹着棉衣,双手插在袖筒里,死气沉沉地看着三三两两的路人。
程逸珩穿着暗红色铜钱纹的缎子夹袄,一手盘着个串珠,一手缕着胡须,坐在正厅里听面前一堆人叽叽喳喳,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啪啪地拍起桌子:“都别吵了,我不同意关闭。”
那些叽喳声立刻止息了,一群人看着他,其中一位年岁稍长的站出来说话:“程先生,那潜兄……哦,是王潜老先生过世这么多年了,孟会长一直也没回来,咱们这西园来来回回换过那么多代理会长,可是您也看到了,要不是您一直拿钱撑着,这儿早就做不下去了,如今乱世,浔城百姓没有流离失所已经是万幸,谁还会有闲情逸致来赏字画瓷器,我们要关,也是为您好,给您省点钱。”
程逸珩一边听着,一边扭头,瞥见墙上的相片,老照片泛了黄,相片中有些人也已经做了古,诸如艺博会前会长林少维,诸如戏园小凤楼的陈掌柜,还活着的人,比如东园的创始人王酌,也差不多和他一样两鬓斑白了,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他站起来,不容置喙地道:“不用给我省钱,不关。”
众人一片沉默,过了片刻,先前说话那人又道:“那要不程先生您来做这会长吧?”
“这我可没本事,何况我都快入土了,清闲着不好吗,干嘛要给自己找活干,你们等着,说不定你们孟会长哪一天就回来了呢。”
“这……”旁人有话不敢说,那孟会长离开近乎三十年,他有没有入土都是另说。
正暗自嘀咕着,听有人从外进来,讶异着跟众人道:“听说了吗,南大街上的百姓们在传,孟家闹鬼了!”
“怎么回事?”
“就是昨天半夜,周围有人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有动静,今儿早上又看到孟家大门开了。”
“哪个鬼敢早上替人家开门啊,该不会是孟会长一家终于回来了吧,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可是他们现在应当正在收拾,这会儿去合适不,程先生,您怎么看……程先生?”
说话的人回头,哪里还有程先生的身影?
程逸珩站在孟家的大门前抬头看,大门上光秃秃的,那草丛里的牌匾早已经被覆盖,若不仔细去扒,几乎看不见。
他的心沉了沉,未必是孟家人回来了,他想。
他缓步走进去,二十余载,这里是他的禁区,每每从旁边路过,他都要绕着走。
而这一次,既然门明目张胆地开了,不进来,似乎又不大像话。
假山旁的流水早已经干涸,花坛里没有花只有杂草,冬天都枯萎了,看不出长得好不好,树倒是都长得不错,以前的一些小树苗长成了大树,主路被简单清扫过,满地灰尘中留了条能下脚的通道。
有人端着个盖黑布的物件走过来,脚步匆匆,未料及会来人,这人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摔下去,幸而他手快,俯身一捞又捞了回来,只是上面的黑布滑落在地。
黑布覆盖下的,是一个牌位,程逸珩一眼瞥见那牌位上的名字,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抬头看着这人,开口问道:“你是顾家的亲戚,她是不在了吗?”
承儿被这话问得云里雾里,低头瞧着自己抱的牌位,才反应过来:“不是啊,我是孟家的亲戚,你问我三婶?早些年就不在了啊。”
那个一直被刻意回避的猜测尘埃落定,而三婶两个字让程逸珩迷糊了好半天,终于想起什么,他恍然间有些不敢置信,忙上前一步:“你是承儿?”
承儿听他认识自己,同样迷糊,他对这人似乎有一些印象,那些印象隐藏在脑海深处呼之欲出却死活清晰不起来。
面前人又道:“我姓程啊,你连我都忘记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小时候……”
承儿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程狗贼!”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了。
记忆终于决堤涌出,承儿大囧:“对不起对不起,程叔叔,我想起来了,您以前送我很多银锁呢,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嘴瓢了……”
程逸珩翻了个白眼,原想不跟这孩子一般见识,但某个神思划过心絮,他陡觉后背起了一层冷汗,紧紧盯着承儿:“你见过你三叔?”
“当然了,我刚从法国回来。”提起庭安,承儿的目光有些黯然,“就是三叔让我来把三婶的牌位弄好。”
说到此他想起了正事,又道:“程叔叔您稍等,我先把牌位放到祠堂里,马上就过来招待您。”
“国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呢……”程逸珩“稍等”不了,他跟着承儿往前走,“不碍事,既然来了,我也拜一拜孟家的先人吧。”他边走边问,一大堆的问题想一股脑儿倒出来,却没来得及给承儿回答的时间。
承儿只说了个国外还行,就已经到了祠堂。
最显眼的还是庭安的牌位,以前潘兰芳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大抵总是抱在怀里,这个牌位被擦拭地清亮。
程逸珩看着承儿把顾盈月的牌位小心放到他旁边,怕没放稳,又检查了一遍,并往他旁边推了推,上了柱香。
他也上了香,又看着承儿从箱子里取东西。
他莫名觉得有点难堪,没话找话道:“你看看,你三婶的牌位一放,你三叔的就有光彩了,跟新的一样。”
承儿手上的动作没停:“那就是新的,我一并换的,之前人还在,那牌位就权当是个假的,如今自是要换真的了。”
他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纸盒,一边拆着一边回头:“您说是不是?”
等半天没人回应,他好奇抬头。
忽见眼前的人脸色苍白,身子在微微战栗着,张着嘴,喃喃问:“换真的?”
这句话被颤抖声包裹,承儿没听清楚,他终于把纸盒打开:“您说什么?”
而后把遗像取出来,摆在牌位下面,又问:“程叔叔,对不起,您能再说一遍吗?”
还用再说吗?
映入眼帘的黑白相片上,永远平静的,有些淡漠的眼睛,薄薄的唇,就是微微笑着,也带着忧郁的凉意。
时光在他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在他看来,与当年于那书房中惊鸿一瞥的画像没什么区别,他就好像是云天之上的人,往尘世中走了一圈,最后还是一尘不染的回到了云端。
他走得干脆,却让活着的人再难释怀。
心念起于一副画像,最终又定格在一张相片。
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他,三十年困境没能将他打倒,他想留着这条命等故人回归,可是到头来见到的是遗像。
还有骨灰。
承儿将骨灰拿出来,摆在架子上,架子上只有他,孤零零的,先人们讲究入土为安,死后化成灰是他们不敢想的。
他将这些事情做完,慢慢走到程逸珩面前:“程叔叔,您没事吧?”
“没事。”程逸珩抬起手,那串珠线忽然断裂,珠子散落了一地,他俯身去捡,却蹲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动。
珠子滚落四处,一时半会儿找不齐,他大概是不想捡了,半晌后,缓缓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往外走。
“程叔叔,您别走啊,好不容易见着了,等会儿我请您吃个饭,您刚才不是问了我很多问题吗,我还没说呢。”承儿在身后喊。
他脚步未停:“说不说,都没有意义了。”
他非要走,承儿不好再阻,又想到一件事,连忙问:“那您知道夕照桥怎么走吗?我等下要过去一趟。”
他微顿,慢慢回头:“去那里做什么?”
承儿叹了口气:“三叔临走前说,让我有机会替他瞧瞧,浔城夕照桥下面的那艘小船还在不在。”
他的面上未见波澜,如同死水一般沉寂,沙哑着问:“临走前他只有这一句话吗?”
“是。”
“果然眼中只有他的画啊。”他苦笑,眼里是无尽的失落与悲哀,“那船还在,但已经破了,跟他当年《烟雨图》中的‘暮雨沉舟亦自横’差很远了。”
“没关系,我还是要替他看一看的。”承儿点头,“他在很早就跟我交代后事,什么送他回来,什么安排三婶的牌位,唯独这个,是弥留之时交代的,这应该对他很重要。”
“嗯。”程逸珩轻轻点头,“南大街走到头就是了。”
“那您有空带个路吗?”
“我不去!”
他又转身往外走,很快走出孟宅,出门时不看路,撞到了好几人,浔城大多数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这儿的首富,被撞了不好意思叫骂,还会关切地多问一嘴:“程先生您的眼睛怎么了吗,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进沙子了,一会儿就好,不用管我。”
傍晚,承儿站在夕照桥上往下看,正如程逸珩所言,那小舟果然很破了,浅水也不再清澈,枯黄的杂草盖过了水流,从层层淤泥中蔓延。
纵然他深谙国画之精妙在于意境,但也实难想象出烟雨迷离如梦似幻的场景,他有点难以理解三叔为何对这里念念不忘。
浔城的事情办完了,他要立刻启程去上海,临走时去拜别程逸珩,他逗留在此统共也就七日,七日不见,这位程叔叔瘦了一大圈,再见时他骇了一跳,差一点想找他讨要迅速减重的秘籍了。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程逸珩一直面无表情,直到他说想办法带父亲母亲回浔城,对方眼中终于微微泛起了光,但转瞬即逝。
承儿有点难过,他总觉得眼前的人没有一点生气,跟行将就木了一样,和前几天在孟宅刚见他时完全不同。
这个年龄,若自己都没有了生的念想,那只怕很快就要到时间了。
他想了好半天,找出来话劝诫:“您以前不是跟我父亲关系很好吗,分开这么多年了,您不想他吗,我一定要救他出来的,很快的,您千万要等着啊,总不能到最后连一面都见不着啊,这多遗憾啊,对不对?”
“好,等着。”对方勉强笑了一下。
承儿还是有点不放心,但也想不出其他的话了。
他很快回了上海,先去办理往新安县界的通行证,不管怎样至少得先过去打探一下情况,但这通行证不好办,审核一关根本就过不了,邓幕利用人脉给他私下联系相关的负责人杨处长,意思是让他走走别的通道。
可那杨处长油盐不进,这条路还是走不通。
邓幕又打探到一些消息:“传言杨处长的妻子凶悍,他十分畏内,或许可以从他妻子那边想想办法。”
“他妻子何许人也?”
“不认识,听说家里很是富有,嫁给杨处长的时候带了万贯家财。”
承儿听此话,又叹了气:“那看来还是没戏。”
“不管怎样试一试吧,听说她老家也是浔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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