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第34章


自己还是要小心的应付周旋,处处注意著他们的喜怒哀乐,作出自己合适的应对。有时让自己深爱的人们快乐,比让陌生人快乐还要累。 
现在这样真好,什麽也不用捉摸,不用做任何对策。完全的放松自己。就象……就象…… 
江月想到了那些日子,却随即又否认掉了。──那时候是两个人,而现在,自己是一个人。 
猛然间那宁静中,一丝孤独象一阵秋寒,在这火热的盛夏让江月浑身一颤。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有人叫道:“少爷!” 
“进来!”江月道。 
帘子一挑,留守的小安走了进来。 
“少爷,秦少爷来了!” 
“谁?” 
“秦少爷。刚到。” 
江月没等他说完就快步赶了出去。 
走到中院,子萱刚刚从中门进来。却见他一身戎装。 
子萱离开沈家和北平已经一年多了。开始还有消息,後来渐渐就断了音信。大家先还挂念著,慢慢也就不提了。似乎是子萱和每一个人都达成了各自的双边默契,为了保守某种只属於他们两人的秘密,就这样慢慢的,但最後完全的,从沈家人的视野中消失掉。 
而此刻,他又突然的站在了沈家大院里。落日余晖洒在草绿的军装上,似乎披上一层金箔。他的面庞在夕阳里,显得少有的冷峻。 
两人在中庭的一棵大树下面对面的站下来。好一阵子就这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终於还是江月先开口:“你参军了。” 
“是。张杨兵谏以後。国民革命军开始全面把备战重点放到针对日本人上,我就在保定参了军。” 
“那……你以前的事,对你没影响?” 
“时局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都是中国人,外寇才是敌人。”说著话子萱笑了笑。 
“那现在你……” 
“北平也守不住了,我们的队伍进来保护一些重要人士和物质的转移。” 
“……这就走。” 
“就走。我是抽时间过来看看。怕你们还没转移。” 
“真巧……我也只是耽搁两天。要是和家里一起走了。你也就见不著了……” 
突然子萱一伸手抱住了江月。两人紧紧的搂在一起。 
江月只听得子萱在他耳边说:“我来是要告诉你:这一次,如果,我们能够劫後余生。我决不再让你离开我。” 
(二十八)江山回首 一线青如发 
队伍驻扎进镇子里,也是暂时的。子萱已经接到命令。不和日军正面接触。保存实力,继续西撤。只是稍微牵制一下日军,给老百姓更多的时间撤离。 
这个镇子不大,使它变得重要的唯一理由,就是江上的那座桥。虽然命令还没下,但子萱也知道,这桥是要炸掉的──能阻挡日军一些时候。但在此之前,桥要好好保护,它是军民撤退的生命线。 
每天成千上万的难民从桥上涌过岸来,在镇上稍作休息,又赶快再往西去。他们知道这大江保护不了他们。守在江边的队伍也无能为力。在这巨大的灾难中只有一点求存的本能也许是希望,逃,逃得越远越好。 
上午,子萱照例到桥头巡视一番,看看情况。 
桥上,人流是从远处看不到头的地方铺过来的。步行的、推著小车的、牵著骡马的,夹在中间的几辆汽车几乎坚毅的随著人流一分一寸的往前磨。 
子萱问了一下守桥的士兵情况,敌机不时过来,当都不是轰炸机,而是侦察机。显然日军并不准备空袭,附近没有重要目标,驻军也不多。而对於桥,他们是希望能保存住的。 
子萱正准备回镇公所的临时指挥部。抬头最後往了一眼桥上,却被一行人吸引住了。 
那是十来个人赶著两辆大车。车上装的是些道具布景。跟车的人也看著个个与逃难的灾民有些不同。看来是个战地演剧队。子萱只是有些好奇便停在那里多看了两眼。说话那些人就下了桥到了跟前。 
本来也过去了,不想从後面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朝子萱走了过来。 
等那人走到了跟前,子萱才猛醒过来,认出那人来。 
菱仙穿著件白色褂子,下面一条蓝布裤,打扮得象个出门跑生意的小商人。可面容还是那麽俊秀,也不见一点岁月痕迹。 
“怎麽这麽巧?”子萱很有些惊喜的道。 
“说巧也不巧,我们演剧还不是跟著你们一点一点的退。” 
“什麽意思吗你?你们可是鼓舞士气的哦!” 
说著两人都笑起来。 
“这里还要守吗?” 
“等命令。你什麽时候参加演剧队的?” 
“仗一打起来,北艺、春明两个剧社和组了演剧队。我就参加了。跟著演文明戏,插在里面我也唱两段,都是为了宣传嘛。” 
“哦,你也演文明戏?” 
“以前认识几个搞新戏的朋友,开始也看不惯,慢慢觉得他们的戏内容更贴近社会,主题也更积极。他们觉得我有舞台经验有时请我帮忙,演个角色,一来二去,也就演上了。” 
“不错嘛。哪天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你演新戏。现在文明戏里男扮女的少了。” 
“我也演男角。” 
“那太可惜了!” 
“去!还没个正型!” 
“咏华!”正这时,刚才那队人里有人喊。菱仙应声回了头,看了看那边。子萱也循声望过去。 
喊的是个男青年,好象还是个学生的样子。远远看著菱仙,眼光里有种特别的急切。菱仙冲著他微微笑了笑,又扬了扬手,似乎传递过一种安抚的情绪。 
子萱把一切看在眼里,等菱仙回过头来,便问道:“怎麽改名字?” 
“歌咏中华的意思。” 
“你朋友给改的吧?” 
菱仙笑了,应该是默认,然後说:“他是辅仁的学生,差几个月就毕业。仗就打起来了。他一直喜欢演戏,上学时参加了春明剧社。” 
“难怪你对新戏有兴趣了呢!” 
“你就别来那种口气了!两个人一起演戏,转移,也有个照应。” 
子萱笑了,一种理解的笑。 
突然菱仙又说:“对了,我看见他了。” 
“谁?”子萱一时不解。 
“沈江月。” 
“在哪儿!?什麽时候!?” 
“他们就在後面,可能明天早晨能到。他们一队人护送一批文物在转移。我们抄近路过来的,他们的车不能颠簸,顺著大路走。路上又这麽多难民,可能走得慢。” 
天黑透了。子萱命令在岸上点上火把,还开来几辆汽车,打开车灯给过河的人们照明。 
一整天他一直没有离开江边。虽然如果有护送文物的队伍来了,守桥的士兵自然会带他们去指挥部。但子萱还是在桥头守著。他没法回去等,他得在这看著,看著每一张面孔,渐渐走近都是他的希望。因为人流一直没有稀少小去,他的希望也一直高昂著。 
一年了,他们在北平分手的时候,他让他好好保重,等著他们重逢的时刻。而这时刻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见他一面,看见他平安的转移到後方,然後他要多牵制敌人一些时候,等他走得更远一些,到更安全一些的地方。 
正在这时,勤务兵从指挥部来到江边向他禀报,有传令兵带来上级的命令,要他马上回指挥部接受指令。 
子萱再次下令守桥的军官,护送文物的队伍一到立刻送他们到指挥部去。又极目向桥上望了一阵,才转身向镇里走去。 
命令很简单:明日中午十二点之前炸掉江桥,然後立刻转移。 
尽管子萱一直在等这个命令,可自今天见了菱仙以後他却害怕这个命令的到来了。他站在江边时,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和这道命令抢时间,他希望自己能离那个要来的人更近一些,以便抢在命令到达前,见到他。可现在命令还是先到了。 
隐隐的他怕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他又强迫自己把一切灰暗的心理赶走。还有一个晚上和明天半天的时间,菱仙说他们就在後面不远。尽管护送的东西贵重,走得不快,但在明天中午前应该赶到。 
子萱一夜都在监督士兵安置炸药,这时已是天光大亮。人群仍然络绎不绝的涌上桥来,车辆也继续从十几处炸药上碾过。子萱还是目不转睛的盯著桥面。 
远远看见车辆,他就兴起一股希望,但车近了,那希望又衰落下来。 
太阳越升越高,他的希望也越来越被焦急取代。 
突然几辆汽车驶向桥头,看样子象是运送什麽重要物资的。子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车上了桥,在人群中慢慢的爬行。子萱看在眼里,就象千万只虫子在自己心上爬。 
终於前面的车近了,子萱看见後车厢的顶棚下露出武装押运人员的身影。 
子萱连忙向前去,赶到了桥头。守桥的士兵已经指挥先过来的车辆在岸边停下来。 
子萱走到车头。从车上跳下一个下级军官。落地站定,给子萱行了个礼。 
子萱还了个礼,便问道:“你们是护送文物的吗?” 
“是!” 
“有一位沈江月和你们一起吗?” 
“沈先生没有跟我们一起过来?” 
“什麽?!” 
“玉屏山圆觉寺内有一部唐代雕版印《金刚经》。沈先生去取去了。让我们先走。他可能要耽搁半天的时间。” 
正午时分。人群还在不断的涌上桥。 
子萱的右手腕一直抬著,他看看桥上的人群,看看手上的手表。心里只希望人们走快一点,表针走慢一点。 
他拖延著。他无法下达那个命令。那边是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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