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第33章


 
终於宋雪晴长叹了一口气:“不要怪我。老太太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有些刺激,她经不起。” 
子萱惊愕的看著她。 
宋雪晴又笑了:“别怕,不是有什麽风声,或是有人怀疑什麽。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清楚吗?……其实这样最好。”看著子萱一脸的尴尬和不解,她接著说:“我们都是旧时代的女人,老太太、我、还有你妈妈。你知道一个旧时代的女人活著的意义是什麽吗?……就是维持一个家庭的繁荣和延续。有的时候用什麽办法都在所不惜。……也许你们年轻一代不能理解。可是几千年的文明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 
“伯母,我们……”子萱不知说什麽好。 
宋雪晴看著他,轻轻说道:“如果,你要也是我亲生的孩子该多好。” 
子萱突然从椅子上跌跪到地上,膝行两步来到宋雪晴面前。叫了一声:“妈!”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宋雪晴把子萱的头揽在了怀里,泪水无声的流著。 
(二十七)响惊飙 越甲动边声 
江月从博物院出来,叫了一辆人力车往家去。 
一路走来,只觉得北京城似乎被两种相反的情绪拉扯著,冲撞著,又交织纠缠成一片混乱。一面是一些人的恐慌,已经有很多车马载著几代大小和满满的家当在往城外驶,也有背著挎著行李,牵著抱著孩子徒步向城门赶的。另有一些人依旧悠闲的迈著四方步,拎著鸟满世界转悠,或是在街边上扎堆儿下棋、聊天。 
按老北京的说法,北京城是块风水宝地,轻易不会被攻占,即使遭难也不超过三个月的期限。但是过去这些年的烽火狼烟早把一些人的信心消磨殆尽,胆小怕事的人往往是乱世中的劫後余生者,所以宛平城开火消息一传出,就有人收拾了行李开始逃难。 
原本江月还想再看看局势,可今天去博物院,才知道时局已经异常紧张了。最重要的国宝已经在装箱。院长向大家宣布,将把大家分成几个组,分批押送文物到内地。江月报名参加最後的善後工作。院长於是让几个後走的先回去安排了家里。 
一到家门口,江月先没往里走,就叫过在门上当值的小安:“去跟王金标说,这就让大家收拾行李,让他先安排下去了,再到後堂来。”说完才一径往老太太的房里去了。小安也急忙跑去向大总管传话。 
後堂内,老太太在榻上坐著,手里揽著桂儿,大爷、大奶奶和少奶奶都站在跟前。 
老太太高声道:“我不走,你们爱谁走谁走,我就是不走。我都七十的人了,也活够了。如今有了桂儿,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可以跟你们沈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北京城。” 
沈怀远有些无可奈何,但还是努力的劝说著:“妈,您这是从何说起嘛?只不过是时局不太稳定,我们避一避,过不了多久就过去了。我们还是一样太太平平过日子。” 
“既然过不了多久就能过去,我就在家等著。” 
“何苦冒这些不必要的险呢?”宋雪晴接过话来说,“就当到南方走走。” 
“庚子年我们一家跟著老佛爷去西安,那一路上受的罪!那时候你还小,还没娶妻生子,再苦我也得熬著。只图有个老来安。可怎麽老了老了,我还要去受那些罪吗?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麽孽!?” 
“妈,如今不是八国联军那会儿了。现在到南方的铁路都还通著,要走很方便的,我们再怎麽也不能让您受委屈了。” 
“我一辈子也没坐过火轮车那种吓人的东西,我才不要坐呢!” 
“妈……”沈怀远还要继续劝。这时江月走了进来。 
还在院子里,江月就听到一些屋里的谈话,其实不听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大家看他进来都不说话了,想听听他带来了什麽消息。江月也没向奶奶、爸妈请安,开门见山的就说:“我让王总管安排下边收拾行李了。”然後略偏了偏脸,似乎是向著父亲道:“看样子,这回真的不大好了,博物院的文物都要转移。” 
江月说完了,才转回头来看著老太太,大家也都转回脸来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依然坚持:“你们走吧!你们都走!我就在这里!我不信日本人还能把我个老太太怎麽样了!大不了一死。”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见江月走了两步来到榻前。老太太以为要和自己说什麽,别过了脸去。但谁知江月蹲下了身,凑到了桂儿面前。 
江月轻轻抚摸著桂儿的头说道:“桂儿,想不想去坐大火车,大轮船呀?” 
桂儿已经快两岁了,个头和同龄的孩子差不多,却明显的要聪明伶俐许多,今天看著太奶奶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吵了起来,虽然害怕,却看得出大人们在说重要的事,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啃。这时爸爸问自己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麽回答,可看著爸爸微笑的面容,想到平日爸爸对自己的宠爱,觉得爸爸说的一定是好事,终於点了点头。 
这时江月又问:“那桂儿要谁带著去坐大火车呢?” 
对桂儿的抚养,老太太还是象当年对月儿一样,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也只有她带著,桂儿才能出门。因此桂儿自然的回答道:“太奶奶。” 
江月这时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没吱声。江月又接著问:“奶奶带你去好不好?” 
桂儿摇了摇头。 
“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桂儿又摇了摇头。 
江月这才站起身,对老太太说道:“奶奶,桂儿离不了您。您要是不走,桂儿也走不了,要是……” 
老太太低头看著桂儿,桂儿也仰著小脸看著太奶奶。好半天,老太太才长叹了一口气:“哎!走吧,我和你们一起走。” 
正这时,大管家王金标进来了。 
江月回头对他说:“赶紧再去租两辆车,加我们自己的。只捡要紧的东西带。下午有趟去南边的火车。你让大家也收拾,收拾,能走的尽量跟著走,不能走的也最好避出城去。只找两个可靠的先留下。” 
王金标忙说:“少爷您放心,我留下。” 
江月却说:“不,这一大家子,我还要交给你呢。你跟著走。” 
“那你呢?!”宋雪晴听了这话,失声叫道。 
江月回头看了看母亲道:“我先留下,博物院还有些事情,顺便把家里也安置一下。” 
“不行!不行!”老太太大叫起来。“你不能留下!” 
“奶奶,我只是晚走两天。” 
“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这家可以不要了。只要人都在。” 
“奶奶──” 
“奶奶从小把你带这麽大,花了多少心血!你要有个闪失……”老太太说著就掉下泪来。 
“还是一起走吧!”宋雪晴也劝道。 
“妈。不光是我们自己家的事。还有公家的事。我总不能不负责任。” 
这时,沈怀远开口道:“月儿说的对。男人干事情,就是要负责。国家危难之际,更要克尽职守。让他留下吧。” 
宋雪晴还想说什麽,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还是止住了。 
老太太还在哭,江月走到她面前,又蹲下身,轻轻唤道:“奶奶──” 
老太太抬头看看他,突然一把把他搂进了怀里。 
沈府门口一溜停著三辆汽车。佣人们还在往後面的车上搬东西。老太太带著桂儿已经坐在了车上。江月把著车门听老太太的嘱咐。等老太太嘱咐完了,又抱著桂儿亲了亲。才回过头来,母亲又把奶奶说的意思再说了一遍,他也耐心的听著。最後才说:“妈,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儿的。”旁边的晓英也说:“妈,上车吧。”这时宋雪晴才抹著眼泪,由江月和晓英扶上了车。 
接著江月看了看晓英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道:“英姐,保重!”晓英道:“你也保重。”说完晓英就回身上了车。 
这时沈怀远走出了大门,来到车前。江月迎了上去:“爸。” 
沈怀远看了看儿子。略有些踌躇。在中国人的家庭里,父亲一直是起严教作用的。可是由於月儿的特殊情况,是不能严教的。所以在月儿小时候,沈怀远一直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月儿长大以後,出的一系列事情,先是极大的触怒了沈怀远。到月儿回家後,他根本不和这个儿子说话。但慢慢的,沈怀远把儿子的出生成长思前想後的考虑了很多以後,又觉得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未尝没有责任。後来,儿子成了家,立了业,又有了孙子,沈怀远和儿子的关系也缓和了,但几十年的习惯很难在一朝一夕改变。和儿子面对面的说话,他还是不太自然。 
“把要办的事办了,就尽快赶来。” 
“是。” 
“公家的事要办好。家里,就由它去吧,钱财身外物,只要人平安。” 
“是。” 
…… 
好阵子的沈默,终於沈怀远有些吃力的说:“这些年……爸爸对你可能太严厉了。其实……爸爸对你的心和奶奶、妈妈都是一样的。” 
“爸……我知道。”江月有些哽噎。 
“好。好好照顾自己。” 
“哎。” 
沈怀远这才躬身进了汽车。 
江月站在门前目送著汽车,直到几辆车都拐过街角,消失了踪影。 
已是黄昏时分,诺大的院落突然显得冷冷清清。 
一天的忙碌使江月觉得十分疲惫,这时的宁静更让他想要坐下来好好的休息片刻。 
多静呀!好久没有这麽安安静静的呆过了。自从回到这大院,身边总是围绕著许许多多的人,尽管是些自己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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