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第15章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存中发现一切困难的能力,这种能力也许会有益于使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生存得容易些。为什么呢?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生存就会完全变成不困难、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没有脚蹬的真空球。尽管这种能力是阻碍那样看待生存的能力,是决不那样看待生存的、属于容易生存人种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它只不过是日常的必需品罢了。糊弄人生的秤秆,过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将来在地狱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何必那样弄虚作假?生存犹如衣裳一样,是不会被意识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觉得肩膀发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须穿比别人沉重的衣裳,只是出于偶然,因为我的精神是在雪国产生,因为我住在那里的缘故。对我来说,生存的困难只不过是护卫我的铠甲而已。
  ……她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不再使她感到明天、明后天、一切未来都是沉重的负担。这种沉重的负担,本身虽然没有改变,但重心的一些微妙的转移,使悦子能够轻松地面向未来。是不是由于有希望了呢?决不是的……悦子终日监视着三郎和美代的行动。他们会不会在某处的树荫下亲吻呢?他们会不会在深夜远离的寝室与寝室之间拉着什么线索呢?……明知这种发现只能折磨她,但事情的不确定给她带来的痛苦会比这更多,因此悦子下定决心,为了寻找这两人相恋的证据,要敢于采取任何卑劣的行动。仅从结果来看,她的热情令人生畏地确实地证明: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正因为丧失了希望,才能倾注如此的热情。它是人类存在的表现形式,也许这种形式不管是流线型还是穹窿形,都是某种存在形式的忠实模型。所谓热情,就是一种形式。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一种媒介体,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发挥到那种程度。
  没有人发现悦子的目光在监视着这两人。毋宁说,悦子的举止显得比平时还沉着。
  这期间,悦子也像以往弥吉所做的那样,趁三郎和美代不在的时候,检查了他们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的证据。他们两人不属于记日记之类的人种。他们没有书写情书的能力,肯定也不会懂得优美的合谋,要把爱一刻一刻地留在记忆里,以作纪念;也不会懂得现在早该关心以追忆的美,来表现爱的合谋。他们役有留下任何纪念和任何证据,只有两人在场的时候,眼与眼对视,手与手、嘴唇与嘴唇、胸脯与胸脯…尔后,说不一定还有那个地方与那个地方……啊!多么容易啊!多么直截了当的美丽而抽象的行动啊!不要语言,也不要意义。那种姿态那种行动,犹如参赛运动员是为了投标枪而采取的姿势,是为了单纯的目的而采取必要的姿势,这就足够了…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遵循着多么单纯的、抽象的、美丽的线条而进行的啊!这种行为,能留下什么证据呢?如同瞬间掠讨原野的燕子那样的行为悦子的梦想,屡屡自由驰骋,在她仿佛坐在宇宙的黑暗中的惟一一只大幅度摇摆的美丽摇篮里的一瞬间,它甚至驰骋到了正在猛烈摇晃着这只摇篮的闪闪发光的喷泉的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间里,悦子所看到的东西,有镶赛璐璐的廉价手镜、红色的梳子、廉价的雪花膏、薄荷软膏,只有一件带箭翎状花纹的外出用秩父丝绸衫,皱巴巴的腰带、崭新的和服内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连衣裙及衬裙(夏天里,美代就是靠穿着这仅有的两件衣服,满不在乎地上街购物),还有每页都打卷儿而且肮脏得简直像纸花般的旧妇女杂志、农村朋友寄来的哀诉信…此外,几乎在每件东西上都粘着一两根红褐色的脱发。
  悦子在三郎的房间里所看到的东西,只是更为单纯的部分生活用品而已。
  悦子心想:难道他们两人赶在我探索之前,就先做好了用心周到的布置了吗?抑或是从谦辅那里借来阅读的爱。伦坡某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被盗窃的信”明明插在最容易看见的信插里,反而从我的过于仔细的搜寻下漏过了?
  ……悦子刚从三郎的房间里出来。恰巧遇见了从走廊上往这边走过来的弥吉。这房间坐落在走廊的尽头。弥吉若不是到这房间里来,是没有理由从这走廊上走过来的。
  “原来是你在这儿啊!”弥吉说。
  “嗯。”
  悦子应了一声,但她无意辩解。于是,两人折回弥吉的房间时,尽管走廊并不太狭窄,可老人的身体总是笨拙地碰在悦子身上,恍如母亲牵着磨人的孩子一边走一边不由地碰撞一样。
  两人在房间里平静下来以后,弥吉问道:“你到那小子的房间干什么?”
  “去看日记呗。”
  弥吉不明显地动了动嘴巴,就这样不言语了。
  十月十日是这邻近几个村庄的秋祭节日。三郎应青年团的年轻人的邀请,日落前做了准备就出门了。祭日人声杂沓,携带幼儿上街是危险的。于是,为了不让想看热闹的信子和夏雄出门,浅子便同意和孩子一起留守家中。晚饭后,弥吉、悦子和谦辅夫妇带着美代,赶到村社去看村里的祭祀。
  黄昏时分,远近早已传来了大鼓的咚咚声,夹杂着像是呼唤声叉像是歌声,随风送了过来。这些流贯在黑夜的田园的叫唤,这些犹如在森林里相互呼应的夜鸟和走兽的歌一般的叫唤,没有打乱夜的宁静。毋宁说,还起到了加深宁静的作用。纵令此地距大都市不太远,可农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深沉。只闻虫声稀稀,彼伏此起。
  谦辅和千惠子做好了出去观察祭祀的准备后,一度把二楼的窗户全部敞开,倾听四方传来的大鼓声。那多半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显然是即将前往村社的人们敲打的大鼓声。大概是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孩子们在邻村村公所前轮番敲打的大鼓声。这声音最稚嫩,且断断续续。
  尽管这对夫妇这样兴致地争着猜测,可是一旦意见分歧,就又开始争吵,这种勃勃生机,简直使人觉得他们这不是在演戏吗?他们的对话使人不觉得,这是一个三十八岁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夫妇间的对话。
  “不,那是冈町的方向。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
  “你也够逞犟的。在这儿住了六年,连车站的方位都闹不清?”
  “那么,请你把指南针和地图拿来。”
  “这儿可没有这些玩意儿呀,太太。”
  “我是太太,你却只是个当家呀。”
  “那敢情是哕。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但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哟。社会上一般的太太,都是诸如局长的太太,鱼铺老板的太太、吹小号者的太太,如此之类。你是个幸福的人啊。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可却是太太中最有出息的人哩。作为雌性,却能独占雄性的生活呐。对雌性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有出息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也只是个平凡的当家人。”
  “平凡才了不起呐。人类生活和艺术的最后一致点,就是平凡嘛!蔑视平凡的人,就是不服输的;害怕平凡的人,证明他还很幼稚。因为不论是芭蕉。以前的谈林风。的俳谐。,还是子规。以前的平凡的俳谐,都充满了平凡的美学。这平凡的美学并未泯灭时代的生活力啊!”
  “提起你的俳句,可谓平凡的俳谐之最啊!”
  ……这种格调的、犹如脚跟离开地面四五寸飘浮在空间般的对话,冗长地继续进行着。不过,当中有一贯的感情的主题,这主题就是千惠子献给丈夫的“学识”的无限尊敬之情愫。十年前,东京的知识分子当中,像这样的夫妇并不稀奇。至今还遵奉这种良风美俗的他们,犹如过时的妇女发型,在农村却依然可以装成很时髦的样子。
  谦辅倚在窗边点燃了一支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在靠窗边的柿子树梢上,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束白发,缓缓地流向夜的大气中。良久。谦辅说:“老爸还没有准备停当吗?”
  “是悦子还没有准备好哪。公公大概在帮她系腰带吧。也许你不会相信,悦子连内裙带子都是让公公给系的。换衣服的时候,她总是把门关严,一边嘀咕一边动作,别提花时间了…”
  “到了晚年,老爸还学会这么放荡啊!”
  两人的谈话自然落到三郎的身上。不过,最近悦子变得沉着冷静,他们甚至得到这样的结论:她大概对三郎感到绝望了吧。谣传一般总比事实说得合情合理,而有时事实反而比谣传更像是虚假的。
                                   15
  前往村社必经房后的林子,从今春赏花的松林岔道,向松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过覆盖着灯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见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这村庄的众户人家的对面半山腰上。
  美代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谦辅在后面打着手电,照亮脚下。在岔道处遇见一个叫田中的耿直的农民。田中也是在赶祭祀的途中,跟随在这一行人的后边。他携带笛子,一边走一边练习。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声,节奏轻快,反而使人感到悲凉。因此,以灯笼为光导的这一行人就像送殡的行列似的,沉静无声。为了活跃气氛,每吹奏一节,谦辅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着鼓了起来。掌声传到池沼的水面上,引起了空荡荡的回响。
  “走到这儿一听,大鼓声反而远了。”弥吉说。
  “那是地形的关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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