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第17章


但是,不用说她连想也没想过悦子所寻找的是比这更高的东西。她用天生的亲切口吻这样说道:“啊!多有趣啊!咱们也挤到里面去看看好吗?光站在这儿,怎么能体会到农村粗犷的祭祀氛围呢?”
  妻子以目示意,谦辅体察到妻子这番话的内涵。反正弥吉是无法跟上来的,这种建议倘能对弥吉进行小小的报复。则是一举两得啊。
  “对吧,鼓起勇气去看看嘛。悦子也不去吗?你还年轻嘛。”
  弥吉装出一副常见的阴沉的面孔。这是一副以细腻的表情的变化来左右别人的、男子汉充满自信的阴沉面孔。过去,他凭借这张阴沉的脸,甚至能够让董事提出试探性的辞呈。然而,悦了不瞧弥吉这张脸一眼,便立即做出反应说:“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说。
  弥吉没有回答,却将那张阴沉的脸转向美代,意在让美代接受应该同主人一起留在这里。
  “我这儿等着……尽量快点回来。”他没有望悦子一眼,就这么说道。
  悦子和谦辅夫妇手拉着手下了台阶。他们就像手牵着手钻人大海里一样,挤进了吵吵嚷嚷的人群。这些游客,比在台阶上望见的,显得更加无拘无束地流动着。穿过聚集着的一张张张开嘴巴微微发呆的、有气无力的面孔的人流,向前走去,并不十分费事。
  燃烧着的竹子爽朗的炸裂声,传到了悦子的耳边。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不悦的音响传到了她的耳边,都会变得爽朗吧。她的柔软的耳朵本来寻求的只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险声,而对于这区区小事已无法动弹了。如今,它却反而一味倾听蕴藏在自己内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狮子头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齿,从人们的头上波浪式地扭动着,转移到另一个牌坊那边去了。刹时引起一片混乱,人潮分左右流动。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群人,从悦子的眼前通过。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轻人。有的头发蓬乱,有的将裹在脑门上的白头巾的结子挪到后脑勺,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卷起了一阵蒸发似的热风,从悦子的身边飘逸而过。这一瞬间,只见粟色的半裸躯体忽然在互相撞击,结实的肌肉与肌肉互相碰撞,发出了沉重声,被汗水濡湿的皮肤与皮肤相贴又分离的明朗的吱吱声,充满在周围的空气中。在黑暗中互相纠缠着的他们的赤脚,恍如无数别的生物在蠕动,实是令人生畏。难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脚是哪双脚吗?
  “不知三郎在哪儿呢?打着赤脚,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啦!”谦辅说。他为了不致于被冲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动辄就从悦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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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是啊!”他自我附和地继续说,“人一旦赤身裸体,就会懂得所谓人的个性的根据是薄弱的。就说思想型吧,有四种足够了,诸如胖子的思想、瘦子的思想、高个的思想和矮子的思想。就说脸庞吧,不论看哪张脸,都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不会有独眼的毛孩子。连最能够表现个性的脸庞,充其量只能起到与他们有别的记号的作用。就说恋爱吧,也只不过是一种记号恋上另一种记号罢了。一旦进入发生肉体关系阶段,就已是无记名与无记名之恋了。这只不过是混沌与混沌、无个性与无个性的单性繁殖而已。
  那就没有什么男性或女性,对吧?千惠子。“
  就连千惠子也觉着讨厌,随便附和两句了事。
  悦子不禁发笑了。那是这男人不断在耳边嘟哝着的、毋宁说像失禁似的思考力。对了,可以说这是“脑髓的失禁”。这是多么可悲的失禁啊!这男人的思想,恰似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但是,最根本的滑稽,是他这种独自的节奏,与眼前叫唤的、动摇的、气味的、跃动的、有生命力的节奏完全不合拍。倘使有哪位指挥,不把这样的演奏家从交响乐团中撵出去,我倒想见见这位指挥呢。然而,偏僻地区的交响乐团往往容忍这种走调,照样运营…。。
  悦子睁大眼睛。她的肩膀轻易地摆脱了谦辅那只搭在上面的手。
  原来她发现了三郎。三郎平素寡言的嘴唇,由于叫唤而明显地张开着,露出了成排锐利的牙齿,在篝火火焰的映照下,闪烁出漂亮的白光…
  悦子在他那决不张望自己的瞳眸里,也能看见映照在他的眼里的篝火。
  这时候,刚觉得狮子头再次从群众中高高扬起来睥睨着四方的时候,它又突然疯狂般地转移方向,抖动着绿色的鬃毛,挤进了游客的人流里了。它向前殿正门的牌坊跑去,半裸的年轻人雪崩似的尾随其后。
  悦子的脚,挣脱了她的意志的羁绊,紧跟在这伙相互簇拥的人群之后。在她后面的谦辅呼唤着“悦子,悦子”。这呼唤声还夹杂着不愧为千惠子的喧嚣的笑声。悦子没有回头。她感到里面的一种东西,从朦胧的不安定的泥泞中冒出来,冲出她的外面,形成一种几乎像膂力似的肉体的力量,闪现出它的光华。好几次的一瞬间,她确信人世间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一瞬间,大概人可以瞥见平日肉眼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曾一度沉睡在忘却的深层,此后偶尔接触又会复苏,再次向我们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欢乐是令人惊愕的丰饶。然而,谁也不能回避命运的这一瞬间,所以谁也无祛回避这种人把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全都看了的不幸…一若论现在,悦子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办不到的。她的脸颊,火辣辣似的。她被无表情的群众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向正门牌坊的方向走去。这时候,她几乎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系着揽袖带子的管理人的团扇即使碰在她的胸脯上,她对这种打击也是毫无感觉。这是一种麻痹状态和激烈的兴奋在撞击着的状貌。
  三郎没有察觉悦子。他的肌肉格外发达的浅黑的脊背,恰巧向着拥挤而来的人群,他的脸冲着中心的狮子头,一边叫唤一边挑战。他的胳膊轻松地高举着的灯笼已经熄灭,这灯笼同别的灯笼一样,破得不成样子,可他却没有发现。他的跃动着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跃动的脊背,完全昕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乱舞,有点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围的肌肉,也如搏击着的翅膀的肌肉在跃动着。
  悦子一味祈盼着用自己的手指去触摸它。不知道这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望。打比喻来说,她觉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测的大海。
  她盼望着投身到里面去。尽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杀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杀的人所翘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继投身之后而来的,是有别于过去,好歹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就行了。
  这时候,群众中掀起了一股强烈的波动,把人们推向前方。半裸的年轻人却逆人潮而动,追随变化无常的狮子的移动,倒退到后面了。悦子被后面的人群推推搡搡,险些绊倒在地,这当儿从前边挤追过来的热火般的脊背袭击了她。她伸出手去挡住了它。原来是三郎的脊背。悦子的手指有一种触感,体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块放置了好几天的粘糕,体味到一种庄严的炙热…一后面的群众再次推搡而来,她的指甲尖锐地扎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兴奋。不觉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这疯狂般的互相挤撞中,支撑着自己的背部的女人是谁…悦子只觉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缝里。
  看样子管理人的制止毫无效果。乱作一团的疯狂的群众,拥到前院的正中央,走到不断发出声音的旺盛地燃烧着的矮竹附近了。
  焚火被践踏。连光脚板的人们也已经感觉不到炙烫了。火包同着矮竹,把古杉的树梢照得通红,火星子扬起红色的烟雾。燃烧着的竹叶。呈现一片黄色,犹如迎面接受落日的余辉。抖动的炸裂的细细火柱,活像桅杆夫幅度地左摇右摆了一阵子,突然倾倒在拥挤的群众头上…
  悦子仿佛看到了一个头发着火的大声狂笑的女人。此后就没有确切的记忆了。好歹她已经逃脱出来,站在前殿的石阶前了。她浮想起映现在她眼里的夜空充满着火星子的一刹那。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只见年轻人又争先恐后地向另一处牌坊奔去。群众似乎忘却了刚才的恐怖,又成群结队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悦子为什么独自在这儿呢?她惊奇地凝望着前院地面上不断飞舞的火焰和人影的交织。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悦子的肩膀。这是像粘住了似的谦辅的手掌。
  “你在这儿呀!悦子,叫我们好担心啊。”
  悦子不言语,毫无感情地抬头望了望他。他却气喘吁吁地接着说:“告诉你不得了啦。请来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唉,请来一下嘛!”
  谦辅拽着她的手,大步登上了台阶。刚才弥吉和美代所在的地方围成了人墙。谦辅拨开人流,把悦子领了进去。
  美代仰躺在并排两张的长条凳上。千惠了站在一旁,猫腰准备给她松腰带。弥吉闲得无聊,叉开双腿站着阻挡围观者。美代的和服穿得很不服帖,露出了松弛的胸脯,她微微张开嘴巴,昏厥过去了。她的手像扭着耷拉下来,指尖够着石阶地上。
  “怎么啦?”
  “她突然晕倒了。大概是脑贫血,要不就是癫痫吧。”
  “得请医生来啊。”
  “刚才田中已经联系过了。据说要把担架抬来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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