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第22章


悔恨几乎使悦子看不见自己的安身之处。没料到不愿放弃三郎的这种当然的欲望,竟变成正相反的可怕的痛苦报应…――但是,在这种悔恨中,难道就没有悦子的自我欺骗吗?果真是期望和“正相反”的痛苦吗?这不正是她预期的当然的痛苦、她自己早有思想准备的、毋宁说是她祈求的痛苦吗?……就在刚才,希望自我的痛苦变成没有余蕴的东西的,不正是悦子吗?十月十五日在冈町举办果市,要把优质的水果送往大阪,幸亏十三日是晴天,大仓一家也参加,杉本家的人们为收获柿子而忙煞了。今年的柿子胜于其他果树,获得了丰收。
  三郎爬到树上,美代在树下等着更换挂在枝桠上的装满了柿子的篮筐。柿树猛烈摇摆,从下面往上窥视,透过枝桠缝隙,可以望及的耀眼的碧空,仿佛也开始摇晃起来了。美代抬头望着掩映在叶隙的三郎的脚在来回移动。
  “装满了!”三郎说。
  装满闪烁着亮光的柿子的篮子,碰撞着柿树下方的枝桠,落在美代高举的双手上。美代无动于衷地把满篮子柿子放在地上。她穿着碎白花纹布扎腿式劳动服,叉开双腿,然后将倒空的篮子送到枝头上。
  “爬上来呀!”
  三郎这么一呼唤,美代立即应声:“好哩。”
  话未落地,她已经以惊人的速度爬到树上了。
  这时候,悦子头裹手巾,系着挽袖带,抱着一摞空篮子从这里经过。她听见了树上的娇声。三郎拦阻正在爬上来的美代。岂止如此,他还跟她开玩笑,硬要把她的双手从枝桠上掰开。美代一边惊叫,一边想抓住耷拉在她眼前的三郎的脚脖子……他们的眼里,没有映现出躲在树丛间的悦子的姿影。
  这时候,美代咬了咬三郎的手。三郎开玩笑地吵骂起来。美代一口气爬上了比三郎所在的枝桠还高的枝桠上,佯装要踢他的脸的样子,三郎把手伸过去按住她的膝盖。这动作之中,树枝不断地猛烈摇摆着。柿果累累、枝叶繁茂的树梢仿佛在微风中摇曳,把微妙的颤动传到了近邻的树梢……
  悦子闭上眼睛,离开了那里。一股冰也似的寒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玛基在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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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谦辅在厨房门口把草席摊开,同大仓的妻子和浅子一起在分选柿子。他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了这桩不必走动就能完成任务的活计。
  “悦子,柿子呢?”谦辅扬声说。
  悦子没有回答。
  “怎么啦?你的脸色非常苍白啊!”谦辅又说了一句。
  悦子没有回答,径直穿过厨房,走到后面去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就走到了柯树的树荫下。尔后,她把空篮子扔在树下的杂草上,蹲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这天傍晚,吃晚餐的时候,弥吉停住筷子,愉快地说:“瞧三郎和美代,简直像两条狗哪。美代大吵大嚷说蚂蚁爬到她的背上了。虽说是在我面前,可这种场合把捉蚂蚁的任务交给三郎,不是顺理成章吗?于是,三郎这小子嫌麻烦似地绷着脸站了起来。演戏般做出的这种表情,连不懂表演技巧的猴子也能做得出来。可是,他的手就是深深地探入她的脊背,他怎么也找不着蚂蚁。
  打一开始,究竟有没有蚂蚁都值得怀疑哪。这时候,美代这家伙痒得前仰后台地放声大笑,笑个不止。你听说过吗?有人因为狂笑流产了。可是,按照谦辅的说法,爱笑的母亲怀孕时,由于胎儿在腹中得到充分的按摩,产妇产后体力恢复得很快。是这样吗?“
  这种逸闻,同自己目睹的树上的情景相结合,给悦子带来犹如用针扎遍全身般的痛苦。不仅如此,她的颈部疼痛得活像套上了冰枷。这样,悦子的精神上的痛苦,宛如泛滥的河水淹没了田地一样,渐渐地侵犯到她的肉体的领域来了。这就像看戏时精神上忍受不了所演的剧情而发出的危险信号。
  她心想:这样行吗?船儿都快沉没了。你还不呼救吗?由于你过分地酷使了精神的船儿,所以人最后就丧失了自己寻求的依靠,以致到了关键时刻,不得不只凭借肉体的力量跳海游泳了。那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死亡。即使这样也行吗?
  痛苦,照旧可以重写成这样的警告。她的有机体也许就置于绝境,将失去精神的支柱。她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活像巨大的玻璃球从心底里迅速地涌上喉头一样,活像脑袋膨胀痛得几乎要炸裂一样……
  她想:我决不呼救!
  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修筑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根据,此刻悦子需要凶暴的理论了。
  悦子在思考必须吞噬所有的一切……必须莽撞地忍耐所有的一切必须把这种痛苦当作佳肴全部吞下…采金人不可能净捞到砂金。再说,也不会这样做。必须首先盲目地把河底的砂捞上来。
  因为砂中也许没有砂金,也许有。事前谁都不可能有权限选择它有还是没有。惟一确实的,就是不去采金的人,依然是停留在贫穷的不幸中。
  悦子在进一步思考:而且,更确实的幸福,就是饮尽所有注入大海的大河的水。
  这样,痛苦的极限会使人相信忍受苦楚的肉体的不灭。难道这是愚蠢的吗?
  开市前一天,大仓和三郎去市场发货之后,弥吉把散乱的绳子、纸屑、稻草、破竹筐和落叶扫拢在一起,点燃了火,然后让悦子看管着火堆,自己背向火堆又继续清扫尚未扫净的垃圾。
  这天傍晚,雾变得浓重了。黄昏与雾的区分很不明显,仿佛日暮比平时来得早。被烟熏了似的忧郁的日落,光线渐弱,渐艨胧。
  在雾的灰色的吸水纸纸面上,落下了一点隐约的残光。弥吉不知为什么稍稍离开悦子身旁就觉着心神不定。也许是雾的缘故,只要离开四五米远,她的姿影就模糊了。焚火的颜色,在雾中格外的美。
  悦子依然伫立着,慢条斯理地用竹耙子将散乱在火堆周围的稻草耙拢过来。火向她手下献媚似地炽烈燃烧了起来…‘弥吉在悦子的周围随便划了圆圈,将垃圾扫拢在悦子的旁边,尔后又划着圆圈远去了。每次走近悦子时,他都暗自偷看悦子的侧脸。悦子把机械地操作竹把子的手停了下来。虽然她并不觉得怎么冷,可她却将手放在破篮子时不时地发出响声燃烧着的、格外高的火焰上烘烤。
  “悦子!”
  弥吉扔下扫帚,跑了过来,把她从火堆边上拉开。
  原来悦子借着火焰在烤她手掌的皮肤。
  ―- 这次烧伤非上次中指烧伤轻度所能比。她的右手已不堪使用。掌上柔嫩的皮肤整个烧起了泡。这只涂了油裹上几层绷带的手,终夜疼痛,夺走了悦子的睡眠。
  弥吉带着恐惧的心情,回想起那一瞬间的悦子的姿影。她无所畏惧地凝望着火,无所畏惧地将手伸向火,她的这种平静是从哪儿来的呢?这种顽固的雕塑般的平静,这种委身于种种感情困惑的这个女人一刹那间从所有困惑中获得自由的、近乎傲慢的平静,是从哪儿来的昵?
  倘使任悦子那样下去,也许不至于烧伤吧。弥吉的呼声,把她从灵魂的假寐仅有的可能的平衡中唤醒,那时候或许才会使她的手掌被火烧伤的吧。
  望着悦子手上的绷带,弥吉有点胆怯了。他感到仿佛是自己受伤了似的。悦子这个女人,决不能说是轻率的,她平时沉着得令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受伤,绝非寻常。先前她的中指上缠了小绷带,弥吉询问时,她微笑着说是火烧伤的。不至于是她自己烤伤的吧。刚拆那小绷带不久,接着这大绷带又把她的手掌给缠上了。
  弥吉年轻时代发明并洋洋自得地向朋友们披露的一家之言,就是所谓女人身体的健康是由许多病痛组成的。正像弥吉的一个朋友,同一个据说患原因不明的胃病的女人结了婚,婚后不久,妻子的胃病居然痊愈了。刚放下心来,就进入厌倦期,他又为她开始频发的偏头痛所苦恼。他偶尔产生恶念,开始见异思迁,妻子觉察到这种情况,她的偏头痛反而完全好了。可接着而来的,是未婚时代的胃病复发,一年后诊断为胃癌,很快就故去了。女人的病,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实在无法判断。刚以为是假病,却突然生孩子,突然与世长辞。
  “再说,女人这种粗心是有难言之隐。”弥吉寻思,“年轻时代的朋友中,有个名叫幸岛的,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他的妻子从他移情他恋的时候起就很粗心,每天都摔破一个碟子。这是纯然的粗心。据说妻子压根儿就不知道丈夫有外遇。每天她对自己的手这种并非出于本意的失态,都单纯地感到惊愕。联想起‘碟子宅第’。
  中那个名叫阿菊的家伙也是因为粗心,把碟子摔破了。真有意思。“
  一天清晨,弥吉前所未有地用竹扫帚打扫起庭院来。他的手指被刺扎着了。他置之不理,以致有点化脓。不觉间脓又消失,手指痊愈了。弥吉讨厌药,没有涂药。
  白天弥吉从旁看见悦子苦闷的样子,晚上感到身边的她难以成眠,他夜间的爱抚就愈发缠绵了。的确,悦子妒忌三郎,弥吉既妒忌三郎,同时也妒忌悦子毫无价值的单思。尽管如此,他对能给自己以某种刺激的妒忌心,多少感到一点意外的幸福。
  弥吉故意夸大,散布三郎和美代的流言,借以暗中折磨悦子,这时他感受到某种奇妙的亲爱之情,也可以说是反论式的“友爱”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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