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带你回家

第4章


想到未来的日子将在这种端扛出来的严谨中度过,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行走中,雷雨感觉似乎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他惊疑地回过头,刚好看到朵桃花一双充满灵性的杏眼。“老师好”朵桃花平静而温柔地问候道。雷雨向她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两人在沉默中躅躅而行,又在无言中默默分别。然而两颗彼此渴慕的心灵已在这份心照不宣的静默中靠拢。
  “哎呀,这排桃花绣得真像,跟真的一样。”“桃花下面还有一行荻花呢!”朵桃花看见排球场边的晾衣绳下,一群女孩正拿着她的衣裙比比划划,似乎在研究这些衣裙是哪国的出土文物。“来、来、来先帮我照一张相再说!”一个手持傻瓜相机的女生将相机抛给同伴,并从同伴的手中抢过衣裙套在自己的衣裤外,一副不伦不类的装扮叫同伴们笑弯了腰。“放下我的衣服!”朵桃花见这群高傲的都市女孩拿自己的衣裙肆意糟蹋,生气地高声喊道。嬉戏中的女生听到朵桃花的厉声制止立即慌张地散去了。那个身上套着她的衣裙的女生尴尬地褪下衣裙悻悻地砸在草地上,追赶同伴去了。朵桃花捡起衣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一股熟悉的靛蓝草香味扑鼻而来。想起刚才一个女孩说她衣裙绣的是荻花,她不禁捧起衣裙仔细瞧。她不知道荻花是什么洋玩意,但她知道衣裙上绣的是桃花和芒草花。她的所有衣裙都绣着同样的花边。而阿哥的衣服领子和腰带也绣着同样的花边。母亲在兄妹俩很小的时候便为他们的衣服绣上同样的花边,说是以此寄托兄妹手足情深的心愿。想到亲人,她满目深情地朝家的方向望去,西天那边是一座座迷朦的烟紫色的山。
  今年春节是朵桃花上省城读书以后回家过的第一个年。朵老太婆特别高兴。今一大早,她便催女儿梳妆打扮,以便吃过早饭赶歌圩去。腊月初十是瑶族的小年歌节。它是瑶族一年中最隆重的歌圩日。这一天,瑶族的男女老少早早的便从散居大瑶山的寨子汇聚歌圩。到了正午时分圩场上常常是人流比肩歌声鼎沸。歌圩场上,女人们或扎堆闲聊,或聚成团一块研究女红;男人们则是聚众喝酒,抑或进行一场陀螺赛事;小孩则在人群里疯跑。年纪稍大的孩子因为对男女情事充满好奇而跑到歌圩后面的山坡上偷看青年男女对情歌抢腰带。每当看到女孩抢到意中人的腰带,这些屁孩子立刻朝人喝倒彩,弄得一对情侣含羞而逃,另觅谈情之所。朵桃花对歌圩场上的男女情事从来不感兴趣。她认为只有无聊的人才会跑到荒坡上打情骂俏。因而她几乎不赶歌圩。她第一次赶歌圩是十四岁那年和哥哥一道去的。十四岁是瑶族女孩的成人节。过了成年节的女孩便可以合理自由地上歌圩对情歌了。因此,十四岁的女孩子要在这年内选择某个歌圩日到歌圩场上露露脸以示某家有女初长成,有男孩的人家可前往提亲。在成人节歌圩场上露脸的女孩儿其姿其态显然是自家门户的象征。这一天,为了能给自家门户长脸女孩儿总是在母亲的帮助下经过精心妆扮之后才赶往歌圩露相。朵桃花是瑶寨里读书最多的女孩却把歌圩的事看得很淡。因而年近二十的她只赶过一次歌圩。那就是她的十四岁的成人歌圩。记得,当时她像跟屁虫似的粘在阿哥身后,使得阿哥几次欲与心仪的女孩对情歌都因她的存在而萎黄了。那天,兄妹俩是神情沮丧地回了家。“桃花,都靠正午了,你还磨蹭什么哩?今年你再不到歌圩上露露脸,寨子里的人都把我当成寡老了。”朵老太婆见女儿磨蹭着不愿出门,忍不住怪嗔道。“阿妈,我想让四嫂陪我去。”朵桃花不愿与母亲一块赶歌圩,便提出邀李寡妇陪自己上歌圩的请求。“那敢情好,反正我的事还忙不完哩。”不用陪女儿上歌圩朵老太婆高兴还来不及呢。
  今年的小年歌圩依然是热闹非常。男女老少的嬉笑和嗔骂的声音此起彼伏,袅然回荡于圩场上空。男人们依旧聚众喝酒赌博打陀螺;女人们仍旧扎堆聊天做女红;小孩则满场子追打嬉闹好不自在。圩场后面的山坡依然是情侣们的天地。树叶吹出的情歌依然旖旎动人。朵桃花和李寡妇一俏丽一风韵的出现在歌圩场上立刻招来无数艳羡的目光。朵桃花被人们毫无掩饰的注视弄得极不自在便使劲往李寡妇的身后躲藏。“哈,哈,这是哪家的女娃这么怕羞哩?”一个熟人向李寡妇问道。“朵老奶的闺女哩。”李寡妇简单地答道。“噢,原来是芒草的阿妹。长相蛮秀气哩!”在一个精明女人赞赏自己的时候,朵桃花发现另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停在她脸上久久不肯移动,目光亲切而忧伤。对方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后便将视线锁定在她的绣有芒草与桃花的衣襟上。朵桃花对她的注视感到亲切而迷惑。当她欲向对方投去共鸣的时候,对方却像受惊的鹿儿一般迅即将目光避开。“郎花,快看你仔尿湿裤了!”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哎,来了!”那双大眼睛的主人撒腿向声音那边跑去。朵桃花目送“大眼睛”之后刚刚收回目光却看见离她不远处的三个年轻人在互相推搡并向她挤眉。少顷,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亮起嗓音向她唱道:“妹是桃花岸上开,哥是流水河中游,落花流水惹人爱,盼得妹子同哥游。”朵桃花见对方向她唱情歌便缩在李寡妇背后不敢吱声。“妹是桃花岸上开,惟盼蜂王采蜜来,采得花芯甜蜜蜜,酿出琼浆醉一生。” 李寡妇仗义地替朵桃花拒绝了年轻人的爱慕。朵桃花心怀感激地看了看李寡妇,又向方才唱情歌的小伙子投去歉疚的一瞥。三个年轻人见追求无望便沮丧地散去,到后山坡找姑娘对情歌去了。
  夜深了,朵老太婆还在油灯下端着簸箕簸小米。瑶山没有水田,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就靠种那八分地的小米和两亩地的苞谷。假如粮食收成好,娘俩吃饭的问题还能解决。但今年旱情严重使得粮食减产,而女儿朵桃花从前上县中女瑶班学费可减免一部分,可现今她上的是省城卫校学费分文必交。如此一来,家里的经济便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好在今春她在围垸里种了一些火麻。今天晌午,她已将打好的火麻收拾装袋,只等明天合着这些小米一同拿到集市上卖了。她寻思卖了这些小米和火麻女儿的学费缺口应该差不了多少。而那点资金缺口,她打算再上山捕只鸟儿换钱。
  新的学年开始了,朵桃花又踏上返校的列车。然而这次返校的心情比任何一次都沉重。因为,到省城卫校上了一年半的学,她还没找到阿哥的尸首。假如这学期她仍未找到阿哥的尸首,待明年离校实习之后找到它的希望更加渺茫了。她想为此求助于雷雨,但此事非同一般人事,她盖不敢贸然尝试。望着渐别渐远的家乡,她填堵的心更加郁闷,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今天最后一节课是解剖实验课,六十三名女生怀着兴奋而恐惧的心情来到解剖实验室。然而朵桃花的心情却是激动而悲伤的。因为,这样的实验课既可使她有机会找寻阿哥的尸首,又会令她触景生情。今天的实验课主要了解人体循环系统的结构及主干血管的运行方式。只见雷雨手持教鞭对一具开了膛的干尸指指点点,为学生讲解循环系统的生理功能以及主干动静脉的循环方式。尸体的大动脉被染成红色,静脉则被染成兰色。干尸解剖处的肌肉组织已经霉化,一根根肌丝像烂布纤维似的附在切口上,令观者心生恐惧和恶心。几名胆小的女生看了干尸即刻恶心呕吐起来。虽然朵桃花不像城市女孩那样娇气地尖叫和呕吐,但她同样没有心思听雷雨讲课,而是带着目的地观察解剖台上的男干尸。这是一具年龄约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男性干尸,身长约一米七,体型匀称,毛发已被剃光,经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尸体已经变黑变干很难辨其生前长相。朵桃花将男干尸从头到尾仔细观察,企图通过尸体的某个独特印记得到“他”便是阿哥的论断。然而,她很快判定“他”不是自己亲爱的阿哥。因为,“他”丝毫不能勾起她内心的亲切感。她失望地将目光移向另一张解剖台,而另一张解剖台却空空如也。她寂寥地环视解剖实验室。实验室分里外两间。里间实验室的门紧锁着使她无法观察。外间实验室面积约五六十平方米。环墙而立的实验柜里放着大小不等的透明玻璃瓶,瓶内浸泡着人体各个部位的组织器官。微黄的福尔马林溶液里,一件件毫无生机的标本苍白而肿胀使人联想到屠杀的血腥与残忍。实验室的右侧窗台下是一排水龙头。左侧窗台下是一排实验台柜,台上和柜内尽是人体骨骼。这些骨骼除了一具装成人类骨架立在墙边之外,其余均散乱堆放在台上。上完课离下课时间尚有十来分钟,雷雨将里间的实验室打开让学生们参观。朵桃花和同学们在雷雨的带领下一同走进里间实验室。只见室内一片空旷,只有两个面积约半个排球场大小的加盖水池。雷雨将覆盖水池的盖板移开,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扑鼻而来。朵桃花站在雷雨身后并斗胆往池子里俯视,只见浸尸池里大概有男女尸体二十来具。“他们”大部分“人”的毛发都被剃光了,只有极个别女尸仍留有长发。在福尔马林溶液的浮力作用下,池子里的“人”既不像泥牛一样沉坠池底,也不似死鱼那般浮于液面,而是像活人似的直立于药液中。“他们”均被剖胸开腹不分男女的共处一池宛若另一个人类世界。或许只有在这样的世界人才是纯粹的“人”,才能真正做到人人平等,人与人之间既没有社会等级之别也没有所谓的美丑正邪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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