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带你回家

第6章


我知道他的年纪是小了一点。可娃儿的魂魄在外飘荡了三年,回来后还留他在乱坟岗上做野鬼,你说我这个妈怎么当得安心哩!”朵老太婆说到悲哀处早已是老泪纵横。
  “三婶,你要给芒草兴大葬礼是你当妈的心愿,别人自然管不着。但是,你要将他葬在他爸旁边,这事有点说不过去。毕竟,他是晚辈怎能与父辈葬在一处?更何况他是不是回得了家还没有眉目,你且先担心他下葬的事。眼下紧要的是怎样把他从学校扛回家来。”李寡妇对朵老太婆的本末倒置的处事方式感到可笑和可怜。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朵老太婆经李寡妇这么一说,觉得她的作法很妥贴,且在情在理。
  回到家,她便盘算着为儿子兴大葬礼需要多少钱。她忖思从请工做坟到请客吃饭,再加上请道公颂经和舞娘跳丧等等,一场葬礼下来至少得花它两千多块。然而两千多块钱对她家来说绝对不是小数目。因而想到钱,她那颗稍感欣喜的心又沉重了。但想到在外漂流三年的“儿子”终于魂归故里了,她对找钱兴大葬的事又充满了信心。她盘算着待秋末上山捣几窝蜂蜜上县城应当挣得三五百块吧。而且今年小米和包谷都喜获丰收,留了口粮还有一些余粮可以换钱。今年她还种了一些烟叶,想必换回个五六百块还是可以的。想到一桩桩挣钱的事,她觉得老天爷待己不薄了。于是,她来到列宗牌位前焚香祷告谢天地谢祖宗。末了,她又抚着老伴的灵牌像是对活着的亲人说道:“老挨刀哪,我们的芒草要回家了,你要保佑他平安归来咯!”兴奋过头了的她忘了自己叨念的两个“人”同为作古之人,哪里存在谁保佑谁。说罢,她将老伴的灵牌擦拭干净之后便满意地回屋睡了。
  朵桃花与雷雨恋爱的事情在护理一班已是公开的秘密。起初,一些暗恋雷雨的女生为此而对朵桃花充满嫉妒。她们原想整治这个共同的情敌,让她难堪一下。但朵桃花的与世无争的性格又使她们于心不忍。再加上朵桃花个性拘谨,感情细腻,对自己与雷雨之间的师生恋情的特殊关系把握得恰到好处。因而两人的恋情浓烈而低调,就像校园一隅的小草在暖春中悄然萌芽长成,并未闹出绯闻。他们最喜欢的约会方式是到田径场旁的荒地散步。那儿草丰地荒,人迹稀疏。每当黄昏时分,残霞壮丽,远山旖旎,一切远景近境皆令人萌生桑梓情怀。以前,身置如此悲壮的黄昏,朵桃花总爱满怀惆怅地向家的方向眺望,以此缓解思乡念亲的伤感。如今,黄昏依然是悲凉的壮丽,但她却不再伤心痛感人在他乡的孤独。因为,有雷雨牵着她的小手。这份由“验尸”而萌生的爱情使他们对爱的感受更为深刻。其实,很久以来朵桃花的心里一直怀着一个令人咂舌的想法。那就是将自己的婚礼与阿哥的葬礼放在同一天举行。因为,看她出嫁是阿哥由来的心愿。她想让阿哥在天的另一边看到她身着嫁衣的模样。然而,她不知道这个想法能否得到母亲及族人的同意。因此她还不敢把这个常人看来极为荒唐的想法告诉雷雨。不过,她相信只要母亲及族人不反对,雷雨一定能够理解她的这种因手足情深而萌发的奇思怪想。正如他们从来不忌讳谈死亡。每当谈及如何将阿哥的尸首带回家的时候,他们就像在讨论一件平常的家事,皆心怀坦然毫无惶恐之色。仿佛阿哥依然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兄长,而非一具经福尔马林浸泡了三年的褐色干尸。每当看到阿哥的开了膛的干瘪之躯,朵桃花总习惯赋予它生命和情感。她一直把已为干尸的兄长看作贪睡的少年在等她唤醒他一同赶集去。因而每次面对阿哥的尸体,她都忍不住轻抚他的已然僵硬的肌肤含泪自语。每一次,雷雨都被这对命运多桀的兄妹的手足情深感动。他私下嘱咐其他老师尽量不用朵芒草的尸体作示教标本。这样,既可防止反复搬动而损毁尸体,又可使朵芒草尽量不“抛头露面”。同时此举亦是对朵桃花及她的已故亲人的一种尊重。
  雷雨和朵桃花从荒地里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刷黑。今晚周末不上晚自习,朵桃花请求雷雨带她到解剖实验室看阿哥一眼。两人表情平和地走进氛围阴森的实验室,仿佛回到离开不久的家。雷雨不消几分钟便从尸首如絮漂浮的浸尸池里将朵芒草的尸体捞起来。他的辩尸和捞尸的能力超强。对于解剖老师来说,在尸体林立的浸尸池里打捞自己需要的人体示教标本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而在他却像似在熙攘人流里一眼认出自己的亲人并将之召唤回家一般轻松。雷雨小心翼翼地将朵芒草的尸体置放于实验台上。朵桃花依然用饱含温情的目光赋予尸体生命的色彩。她抚摸阿哥的僵尸一如轻抚熟睡的婴孩:“阿哥,你再忍耐一些时候。这学期一放假,我就带你回家啊。”
  今年夏天特别炎热,大暑之后连续好些天室外温度都达到三十七摄氏度。热得人多做一个搔首弄姿的动作都要消耗许多体力。下午,雷雨连续站了两节课,早已是又渴又累。下课铃一响,他迫不及待地赶往办公室找水喝。当他走到解剖实验室旁边的时候,老远看见解剖组的两个老师在操铁锹挖土坑。他知道他俩在掩埋那些损坏了的人体标本。“是不是朵芒草的尸体也在掩埋之列呢?”想到这里,雷雨赶忙奔上去看个究竟。只见两具尸体被墨绿色的塑料布包裹着扔在离土坑不远的草地上。雷雨忙打开一个塑料布包裹,里面是一具损坏严重的女干尸。他又打开第二个塑料包裹,里面是一具被损坏得更为严重的男尸,尸体的双下肢已经从髋关节处脱出置于躯干旁。雷雨翻动男尸的头颅,揪住“他”的左耳却发现耳畔上没有耳洞。尸体的耳畔没有耳洞即可证明“他”不是朵芒草。雷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一场虚惊使他顿时悟到: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学校领导为朵桃花“赎回”兄长的尸首。协助两个老师将这一男一女的尸体掩埋完毕,他即刻赶往校长办公室。“雷雨,还没给这对‘死得同穴’的情侣举行仪式,你忙什么走?谈恋爱也要等天黑嘛!”一个解剖老师见雷雨要离去便调侃道。
  年过五旬的校长听完雷雨的“赎尸”请求,眼珠子差点没从老花镜片后掉出来。做了十几年的校长,他从未见死者家属向学校赎尸。因为,学校用于解剖教学的人体标本一般来源于因意外伤害致死或死刑罪犯受毙后无家属认领的“无主尸”。像朵芒草这种因无钱交纳医疗费而被医院“卖”到卫生学校作示教标本的事真是前所未闻。老校长沉思良久却无法给雷雨一个肯定的答复。他让雷雨先回去,待学校领导研究之后再予以答复。
  雷雨走出校长办公室,心情甚为沮丧。然而还有一件更令人懊丧的事困扰他一个星期了。上周,父亲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与朵桃花恋爱的消息。 “看你成天春风满面的样子,我以为你对教学工作充满热情,哪知你竟然忙着勾引女学生!”军医出身的父亲看不得儿子事业未成却忙赶围城,便对雷雨大发雷霆。
  “爸爸,请你不要亵渎爱情!”
  “爱情?师生恋从来都是令人不齿的男女关系,你以为你的爱情有多高尚?”
  “请你不要质疑我与桃花的感情的纯洁性。”
  “纯洁?你找一个脏兮兮的瑶族女人连清洁都谈不上,你还谈纯洁。再说瑶族人向来不与外族人通婚,一个近亲繁殖的蛮族能培养出智商良好的后代?”
  “你这是侮辱少数民族!”雷雨没想到知识分子出生的父亲竟然歧视少数民族。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计划生育大突击的时候,父亲作为技术帮扶专家下到凤凰瑶族自治县为瑶族妇女做绝育手术。回来之后,父亲与家人谈到他在大瑶山见到的种种奇闻趣事。他说瑶山缺水,使得瑶族人的卫生习惯极差。那些行绝育手术的妇女邋邋遢遢,护士为其作术前准备之前,先得用肥皂洗净术野皮肤。父亲说他们在瑶寨赶圩的时候,看见一些妇女当街蹲在地上,起立时地板已留下一滩水迹。当地汉人说那水迹是瑶女撒下的尿。并好心告诉父亲他们说在瑶乡见妇女做下蹲姿势的时候,千万别好奇而观之,否则会招来瑶族汉子的殴打。瑶族男人自古不娶外族女人为妻,因而他们极其珍爱本民族的女人。倘若瑶族妇女受到外族男人的轻视或侮辱,但凡在场的瑶族汉子不管彼此认识或不认识的都会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地对付外族男人。雷雨从小常听父亲说到瑶寨趣事,因而他对瑶山瑶人都充满了神秘和向往。当一身瑶族少女装扮的朵桃花如山花一般绚烂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对瑶乡更加向往。他完全没有料到父亲如此强烈地反对自己与朵桃花恋爱。如此看来,父亲对瑶乡充满向往的心情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朵桃花到医院进行为期两周的集中见习。集中见习结束,接着便是为期十个月的临床实习。学校临床实习的原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因此,她被分配至户籍所在地的县人民医院实习。三年前,她阿哥的尸体正是从这家医院“颠沛流离”到省卫校的。然而谁料到正是哥哥的尸首流浪记为妹妹牵出一段美好姻缘。昨夜,朵桃花和带教老师值夜班,急诊科值班护士来电说,他们出诊一起车祸现场并接诊到一名重伤病人,此刻救护车已进入市区,请科室做好抢救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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