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09 解衣之义难再得 下


兀颜胜安一动不动,望向那歌声消失之处。大雪纷飞,顷刻间便将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层,她一动不动,琉璃般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竟是痴了。
    阿萱眼见这煞星远去,先前那股勇气顿时无影无踪,身子一软,若不是阿保疆及时扶住,险些瘫倒在雪地之上。
    阿保疆大急,在她耳边悄声道:“姑娘,莫忘了还有一个魔头!我这有药,你快……”
    兀颜胜安身子一震,仿佛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斜他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子在悄悄说什么话?”
    阿保疆嘻嘻一笑,手只往阿萱掌中一搪,站起身来,道:“师姑,刚才我是对我们姑娘说,师姑你又聪明又美貌,是难得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叫她老实些,不要对你耍什么花样。”
    兀颜胜安目光在阿萱和江暮云身上转了两转,冷笑道:“才貌双全?哼,小阿,你一心维护这小姑娘,怎么肯说这种话!当你师姑是傻子么?”
    阿萱但觉掌中被他一搪,已是多了一物。圆溜溜的黄豆大小,想必定是颗灵药,她哪里肯自己服下?遂转身扶起江暮云,以袖帮他拭去脸上飘雪,就势已将药丸喂入他口中,又做了个眼色。
    江暮云一怔,不及说话,当即咽下。入口甘香,方才下腹,便觉丹田间隐然作热,仿佛有缕缕热气冒了上来,果然药性奇妙。
    阿保疆看在眼里,微微摇了摇头。
    兀颜胜安却转过身去,懒懒道:“你药也送了,好人也做了,你们姑娘的小情人儿一时半刻是死不了啦,还不随我回山去么?”
    阿保疆脸上一热,心知必然瞒不过这精明的师姑,也只是一笑,却不答言。
    阿萱心一横,她见过这兀颜胜安的身手,亦知今日绝逃不出她掌心,不愿再作无谓之斗。当即扶起江暮云,扬声道:“前辈请!”
    雪原难行,兀颜胜安却不知从哪里变魔术般,荒野里突然多出一辆马车来,车上甚是宽敞,却没有车夫。
    兀颜胜安自顾自钻入车中,叫道:“小姑娘,扶了你情郎进来!”一边向阿保疆笑道:“小阿,你们主子坐车,自然是你这当奴才的驾车了,是不是?”
    阿萱心中过意不去,低声道:“阿保疆,还是我来……”
    阿保疆瞪她一眼,那一眼却甚是妩媚风流,犹如女子飞眼秋波一般,阿萱脸上不禁一红。
    兀颜胜安一掀车帘,先已格格笑了起来:“小阿,你这一眼望去,连你主子都要脸红,看来你的天魔魅,已有了不浅的功力啊!”
    江暮云精神渐好,笑道:“原来这就是天魔魅,难怪阿公子美貌态度,犹胜女子呢。”
    阿保疆跳上前辕,拿起挂在一旁的马鞭,懒懒道:“纵然美貌态度,也及不上你玉剑公子啊,连我们姑娘尚且可为你生为你死,小小的天魔魅不过是微末武技罢了。”
    阿萱脸一板,嗔道:“阿保疆!”
    阿保疆一伸舌头,不敢再言。
    阿萱这才扶了江暮云上车,车内却甚是宽敞,铺有厚厚锦褥。她小心地扶着江暮云离兀颜胜安远了些,这才让他缓缓坐下。
    江暮云心中感动,不禁对她歉然一笑,低声道:“生受你了,阿萱。”
    阿萱摇摇头,复用衣袖掸去他身上的残雪,心中暗暗道:“若得你生受我这一生,哪怕我一生这样服侍你,心中也是快乐。”
    正思及处,忽听兀颜胜安冷笑一声,道:“只怕你生受她服侍你一辈子,她心中方才快乐。”
    阿萱一惊,脱口道:“你……你怎……”
    兀颜胜安斜睨她道:“我怎么不知?我年轻的时候,也……”她突然住口,目光又在二人身上转了转,突然笑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喜欢他得很?”
    江暮云身子一震,阿萱心中却是又羞又喜,但这话却万万说不出来,低头道:“前辈,你……”
    兀颜胜安也不追问,嘴角却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喃喃道:“终有一天,你一定会自己说出来的。”
    阿萱本以为兀颜胜安既是辽人,又是师延陀师妹,一定是住在辽国境内,路途必然遥远。心中还指望路上打尖之时,寻机逃走。谁知马车只走了半日,在一处岔路拐了个弯,便稳稳驶入山道之间。
    两边夹道皆是极陡削的山崖,崖上寸草不生,雪亦不能积存,露出赤红崖石来。远远看去,衬着遍地白雪,越显诡异莫名。
    兀颜胜安眼睛一亮,高声道:“小阿,你这车夫当真不错,记得你只小时随你师宗来过一次,居然还能找到我夷离山的道路入口。”
    阿萱失声道:“夷离山?”
    兀颜胜安撩开车帘,冷笑道:“不错,夷离山,我的老窠,江湖上也称为万毒之山。”
    阿萱心中叫苦,也知再难逃走。横下一条心来,忖道:“不管她怎么折磨我们,我总是要拼命受着罢了,也要护住江公子。”
    马车依着盘旋的石路进山,迎面一扇崖上,书有斗大几个黑字:“入我山来,万相皆妄。其苦无尽,其毒茫茫。”
    字迹浑朴,但望去却与那赤崖一般,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意。
    兀颜胜安一指那黑字,笑道:“看见那字没有?江湖人到了这里,是万万不敢再入一步的,哼,其苦无尽,其毒茫茫。这谷中,除了我想要的活人,可是一个活口也没有,连一根草、一棵树,都没有活着的。”
    阿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从帘中缝隙望去:
    转过山口,前面居然是一处幽谷。然而四周光秃秃的皆无植被,果然连枯草都没见着一根,更别说松雉鼠兔之流了。
    唯有数间赤色石屋,孤零零地立于谷中空地之上,看去倍觉孤独凄凉。
    几个黑衣女子从屋里奔出,向着马车跑来,似乎是要来迎接她们,但嘴里咿咿唔唔,杂乱无章,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兀颜胜安昂然下车,指着阿萱他们也咿咿唔唔说了几句,便有一个黑衣女子引他们过去。才走了几步,兀颜胜安突然冷笑一声,道:“小姑娘,你可别打逃跑的主意。实不相瞒,方才进来时,我已在谷口重又设下毒障,四处又没有别的出路,你们要出我的毒障,除非是条死尸。”
    阿保疆脸色一变,忙道:“不错,姑娘,我师姑用毒,当真是出神入化、震铄古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兀颜胜安瞪他一眼,他才又道:“夷离山毒障之名,天下皆知。你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江暮云咳了一声,缓缓道:“素闻万毒之山,万物皆毒。江湖上无数名士侠客,无不在此折戟沉沙,终生遗恨。前辈以毒驱客,当真胜过千军万马。”
    兀颜胜安哼道:“你若知道厉害,自然是好。”她眼中冷光一收,淡淡道:“我好容易捉回你们两个活人来,如若不好好玩玩,当真是浪费师兄一番心意呢。”
    阿萱头皮发麻,也不知她究竟会如何对待自己二人。
    黑衣女子再不说话,引着阿萱二人到一处石屋之中。屋中虽然简陋,但桌椅齐全,一进一室,却只有一张大床。床上数张布被,颇为简朴。
    她比比划划,意思是说二人就住在这里。
    江暮云“啊”地一声,又惊又羞。阿萱顿时耳根发烧,忙道:“好姐姐,我怎么能住在这里?男女有别……”
    那黑衣女子却听不懂她话,又一阵比划,阿萱却也听不太懂,急得脸也红了起来。
    但听一人淡淡道:“她说辽语,不懂汉话……师姑要整治你们,怎肯让你们分开?”
    阿萱从窘境中转过头来,却见说话人正是阿保疆。他此时懒懒靠在门框之上,双手抱肘,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姑娘,你少在江湖上行走,不知道我师叔的名声。她……”
    他皱了皱眉,江暮云却突然问道:“都说毒魔年轻时突逢大变,从此心性入魔。她这夷离山口,设有独门毒障,沾者必死。但江湖上若是情侣被人追杀,却可逃入此山避难并向她求取解药,免除一死,但这个难也不是那么容易避得了的,必须要回答她一个问题……”
    话音未落,忽听啸声大作,尖锐入云,剌耳之极。
    黑衣女子脸色一变,喊了几句,转身奔了出去。阿保疆凝神道:“有人闯山?”
    啸声此起彼落,仿佛是山中一种信号的传递,但急促尖厉,纵然是阿萱等人不懂辽语,也听得出是有外敌入侵的报讯之意。
    兀颜胜安的声音,在外面冷冷地响了起来,却殊无惊慌之意:“要闯山,闯便是了!近三年来,并无一人闯山,我还真闲得慌呢!”
    阿萱忙扶了江暮云坐在靠窗的椅上,向外望去:却见兀颜胜安已换上一身黑氅,立于石屋之前,也不顾满天飞雪飘落。那些黑衣女子雁翅般排于她的身后,屏息静气,望向前方。
    但闻兵刃交集之声传来,夹杂着人慌乱的脚步声。
    一对男女相扶着冲入谷中,身后犹自有叫骂之声,但后来追赶的人却不敢入谷。
    兀颜胜安嘴角微微一抽,冷冷道:“好呀,果真是一对情侣。”
    那男的约有三十来岁,女的却只有二十出头,手中都提有长剑,剑身华丽,一望便知是名门子弟。况且男子俊朗,女子清丽,倒是一对极般配的壁人,只是此时都是鬓发蓬乱,满身血迹,显得狼狈之极。
    他们一见兀颜胜安,立刻猜出她身份,连忙跪倒在雪地之上,连连磕头,叫道:“前辈救命!”“前辈救命!”血水流入雪中,白色中便杂夹了斑斑殷红。
    兀颜胜安满意地看着他们的脸色,已由先前慌乱的红色渐渐转为灰白,眉头抽搐,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这才轻笑一声,道:“怎么?中了痴情障的滋味,可好受不好受呀?”
    那女子轻哼一声,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雪中。她低声嘶叫,浑身抽搐,仿佛是牵线木偶一般,时不时痉挛一下,那张清丽的面孔便扭曲起来。
    阿萱突然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女子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男子看样子功力较深,此时还能强行撑住,磕头道:“前辈惠赐,我等不敢相辞!还求前辈信守誓言,救我们一命。”
    兀颜胜安抬起足尖,只在女子身上轻轻一踢,也不知封住了她什么穴道,那女子抽搐之状缓解下来,只听她淡淡道:“不错,我是立下过誓言,但凡情侣入我夷离山中,只要能回答出我的问题,又能叫我满意,我便饶了他们性命。”
    她琉璃般的眼珠,射出幽幽的蓝光,竟逼得那男子低下头去,手脚也开始轻轻抽搐起来:“嗯,你晓得用阳和正气,独辟经脉,来冲淡我的痴情障阴毒,看来是蜀中云家的人了。”
    蜀中云家?
    阿萱眉头一挑,立刻想起了死去的云昭华,和她那不成器的老子来。眼前这男子容貌不俗,确有几分云家的风范。
    那男子强行忍住抽搐,额上汗珠大滴大滴落下来,勉强道:“望前辈救命!”
    兀颜胜安轻笑一声,抬足也在他身上一踢,暂缓毒性,道:“救不救你,却由不得我了。一言天堂,一言地狱,全要靠你们自己的心意。”
    她扬声道:“拿劫情丝来!”
    一黑衣女子上前,躬身送上一只盒子。
    兀颜胜安从盒中抽出一束银丝来,约有三尺长短,细如蚕丝,幽然生光。阿萱从未听过劫情丝之名,不由得甚是好奇。
    兀颜胜安将那束银丝轻轻一抖,银丝有如生命之物一般,昂然跃起,破空而去,堪堪正缠在地上女子皓腕之上!
    女子浑身一抖,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兀颜胜安悠悠道:“你们既然惹下仇家,知道来山中投我,自然也知道劫情丝之名,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不许有半分谎言。不然这劫情丝只需轻轻一动,你的命便不在了。你可记住了?”
    那女子身子又是一抖,颤声道:“是,小女子记下了。”
    言毕尽量将身子绷紧,唯恐那丝有一分半毫的颤动。
    兀颜胜安满意一笑,徐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门派的?”
    那女子低声道:“小女子是汴京何家的婢女,名叫莹雪。”阿萱听在耳中,险些叫出声来:莹雪!那何家三小姐菖蒲的贴身丫头,可不正是眼前这个莹雪?只是阿萱在何家时日既短,与丫头们不过点头之交,故此一时竟没认出莹雪来。回想当初舫中,她对阿萱讲起三小姐将被封为“淑仪”或是“婉仪”的尊贵艳羡,那样的神态犹历历在目。原以为她定然是跟着那何菖蒲进京享福去了,谁知竟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言毕不由得偷看一眼那劫情丝,果然银丝一动未动。
    兀颜胜安的眼神在那男子身上一扫,那男子立刻明白过来,忙道:“晚辈云中则,来自蜀中流云山庄。”
    兀颜胜安格格笑道:“流云山庄庄主云自清是你什么人?”
    云中则所中毒性又开始发作,兼之流血过多,身子虚弱,不禁打起颤来,低声道:“是……是晚辈的叔叔。”
    兀颜胜安点了点头,向莹雪道:“你瞧,我这劫情丝甚是灵验。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事关生死,可更不能欺瞒于我。”
    阿萱好奇心大起,不知她将问及何等重要问题。那莹雪更是脸色苍白,显然十分害怕。
    兀颜胜安悠悠道:“你们二人出身大族,按说背景雄厚,等闲人不敢欺负,但今日却如此狼狈,必然相爱不为世俗所容,失去依靠。又惹上了仇家,或许这仇家还是来自你们各自的家族呢……这才惶惶如丧家之犬,是也不是?”
    莹雪颤声道:“是。他……我……”
    兀颜胜安却不追问,面无表情,道:“那么,现在你就回答我,到了这样田地,你心中究竟还爱他不爱?他还是不是你毕生最爱之人?”
    阿萱大为惊讶,才知兀颜胜安郑重其事,居然是问出这样简单一句话来,不禁喃喃道:“他二人自然相爱,不然的话,何必落到如此地步?”
    江暮云尚未答言,阿保疆先自冷笑一声,道:“相不相爱,那也难说得紧。情意一萌便生,爱却未见得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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