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08 解衣之义难再得 上


她的汉语却说得极是纯正,字正腔圆。
    师延陀沉声道:“师妹,今日之事,事关师门天魔劲是否发扬光大,你不要再任性妄为!”
    他面色一沉,原本月辉般的清朗之气,刹那间收敛起来,宛若一削崖石,冷岸生威。
    阿萱正自运起方才重生的一缕真气,输入江暮云体内。此时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寒,油然而生惧意。心道:“原来这女子竟是他的师妹!”再看江暮云半昏半醒,更是悲喜交集,轻声唤道:“江公子!”
    那女子却浑然不怕,冷笑道:“师门又怎样?天魔门本就是我兀颜家的天魔门,你虽然将其发扬光大,但我偏要它从此烟消云散,你又能奈我何?”
    师延陀袍袖一振,地面积雪蠢蠢欲动,仿佛有龙潜于其中,随时便会昂然啮面而起!
    那女子哼了一声,掌中剑光竟尔化为幽蓝!她执剑只往雪上一划,那条受师延陀天魔劲催动,本来正在微微蠕动的积雪,仿佛受到无形力道控制一般,陡然僵滞,迅速结成一带长冰,再也不动。只是那冰色作幽蓝,看上去虽然晶莹剔透,然而越看蓝色越深,仿佛其间隐有无穷光华来回穿梭,透露出几分浓重的诡异气息。所有人都不曾见过死亡,但那种诡异而美丽的幽蓝冰色,却让每个人都不由得在心中叫道:“难道这就是死亡的颜色?”
    而那钓鱼老者已是失声叫了出来:“五蕴毒!”阿萱大惊,但闻江暮云喃喃道:“五蕴毒?这便是天下八大神器之一的五蕴毒?怎么会……怎么会在……在……她的手上?”
    那女子剜他一眼,叱道:“赤算子!难道这天底下就你一个人是万事通?信不信我用这毒,从此彻底消散了你的五蕴神识?”
    赤算子?!
    号称江湖第一评师的赤算子?据称此人精于武道,尤擅识技。一言中的,字字珠玑,江湖人往往以很到他的评点为荣。而当初高手云集之中,他独具慧眼,作出的师延陀、凌飞艳、赵河阳三人并称天下三大高手之评,至今仍屹立不倒。江萱二人久已听闻他的名声,却不知那鼎鼎有名的赤算子,竟然是眼前这个干巴枯瘦的钓鱼翁。
    赤算子似是对她极为惧怕,舌头一伸,闭上嘴巴,不再发言。
    那女子转向师延陀,冷冷道:“师兄,你的龙形三涌尚未臻化境,且又不会跟我有生死之搏,若我以五蕴毒对付你,并伴以‘化毒’之术,应该也不能说毫无胜算罢?”
    师延陀双目一瞪,更显威势,但那女子竟也毫不示弱,回瞪于他。两双淡蓝明眸僵持半晌,师延陀终于败下阵来,长叹一声,道:“师妹,你何苦搅局?”
    他一手划掌,捏诀上指,袍袖只作无意之间,往地下轻轻一拂。真气到处,忽闻一阵悉卒之声,却是那条被凝结成的长冰正自由内向外,缓缓断裂,无数冰晶迸出,幽蓝的颜色却在快速褪去,收回成一团极深的蓝冰。而其余的冰晶却奇迹般的,重又回复成雪白透明之状。
    江暮云悠悠醒转,得真气之助,精神略有起色。但一见那女子形貌,突然脸色一变,悄声在阿萱耳边道:“小心,此女是辽国毒魔……毒魔……兀颜胜安……”
    一颗心,终于如沉下万丈冰窟!
    原以为会是救星,谁知来的竟是另外的魔头!
    却听兀颜胜安格格笑道:“师兄,你的天魔劲当真非同小可,竟连五蕴毒性都能收敛聚拢,看来师妹还不是你的对手,我又怎能是来搅局呢?我不过是想到了一样更让你开心的玩艺儿,忍不住要显摆一下罢了。”
    师延陀放下手掌,缩回袖中。似是对这个师妹无可奈何,摇了摇头,那模样不似一代宗师,倒仿佛慈父爱兄一般。
    赤算子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到了江萱二人身旁,此时悄声道:“这兀颜胜安性子喜怒不定,最恼恨……”
    一语未了,兀颜胜安一眼已扫了过来,笑道:“赤算子,我的五蕴毒若被催动,可以化生出五种形态,方才只是其中一种。你这样嘀嘀咕咕,可是想要依次尝上一尝?”
    赤算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摆手笑道:“哪里哪里,玩笑玩笑。你毒魔之名,威震大辽。谁不知你的‘化毒’之术独步海内,哪怕只是最普通的□□,你也有本事将它分解为数种毒性,各毒习性不同,用途各异,用毒固然是费夷所思,解毒者更是大费心思……不不不,此时毒性已经转化,除了化毒者本人之外,纵是最先施毒之人,手拿着解毒的良药,也未必解得了你化出来的奇毒哩。
    况且这五蕴毒并非寻常的□□,它包含色、受、想、行、识,取五蕴无常、苦、空、无我之意,一念毒生,一念毒灭,空识无识,变幻万端,纵然没有‘化毒’之术,似我等凡夫俗子,也是当领不起的啊!”
    兀颜胜安不再理他,向师延陀道:“师兄,我知道你的龙形三涌虽然大成,但并未达天龙境界,全因为地火水风四大之中,你只练就了地、火、水三样,却偏偏练不成那个风。所以你想令这小姑娘拜入你的门下,以女夷独特的法门,修成风涌,对是不对?”
    师延陀肃然道:“补全天魔绝学,完成龙形四涌,这也正是完成历代祖师的遗志。”
    兀颜胜安哈地一笑,道:“可是你这样生生逼死了小姑娘的情人儿,她恨你入骨,只要就死便罢,哪里会学你的什么龙形三涌?”
    阿萱脸上一红,幸喜天气寒冷,那红并不明显。但手上却微微一紧,是江暮云将她握住。阿萱又羞又喜,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师延陀沉吟道:“这个……”
    兀颜胜安抢道:“我知道你定然会说,这个男子死了,还有阿保疆呢,阿保疆容貌武功,原不输与这个男子,小姑娘起初伤心,后来与阿保疆相处起来,感受到他的好处,慢慢的也就淡了。”
    江暮云淡淡一笑,但阿萱听到此处,却突然心中一酸,暗暗道:“我绝不如此!他若刚才真的……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如何呢?她却突然怔住了:先前要救他出来,仿佛所有的理智都荡然无存,唯有一个意识那样清晰:救他!救他!救他!
    本以为,那样急切的,不顾一切地想救他,是因为他如果失去自己便再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然而此时救他回来,再想那时,却有些不真实起来:如果此时,他当真已经不在人世,自己当真会随之而去么?一了百了,倒也干脆。可其他的人该怎么办?在汴京等待自己营救的春十一娘、众多盼望自己归去的女夷弟子、内外交困的女夷神教、富可敌国的神秘宝库、天下百姓的命运、江山主人的最终选择……
    最初与他相遇时,她的心简单而纯良,心心念念,只有他一人。经历多少沧桑变幻、颠沛流离,她的心中还是铭刻着他的影子。她以为她的心里还是只有他,可谁知……谁知,就在不觉之中,已有太多的其他痕迹,牢牢地占据了自己的内心。
    一个人的心,到底有多么广阔,怎能容纳下这么多的情感、担忧、牵挂?莫非,这便是成长后的心灵么?
    师延陀颇为踌躇,兀颜胜安突然又笑了起来,道:“师兄,你一生专注于武学,哪里懂得什么儿女情意!你只道男女如牛羊一般,便在一起就要配对;却不知真正的爱意,或许一生一世,仅此一次。便是汉人说的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只怕也不能再打动这女子的心意半分。”说到最后,她似乎心有感慨,琉璃般的眼珠黯淡下来,不觉多了几分哀伤之意。
    阿萱眼中发热,不由得对眼前这似魔如妖的女子,油然生了几分亲近。
    赤算子的眼珠骨碌碌乱转,此时也大力赞道:“不错!不错!”
    兀颜胜安瞪他一眼,啐道:“你一个孤老头子,又晓得什么?”
    她转过头来,向着身后不远处一个雪丘叫道:“小阿,你横竖来了,也向你师尊说说,师姑这话,到底对也不对?”
    轰地一声,阿萱只觉红云满面,羞意四起,便是江暮云也忍不住向那边看了过去:
    一个修长的身形,赫然出现在雪原之上。虽只穿着最简单的羊皮袍子,雪笠芒鞋,却掩不住那天然的一段妖异俊美。
    师延陀哼了一声,阿保疆却是微微一笑,目光先在阿萱身上一扫,旋即双膝跪落,笑嘻嘻道:“弟子阿保疆给师宗请安!”师延陀一动不动,阿保疆膝头移动,又转向阿萱行了个礼,一霎不霎地望着相互依偎的江萱二人,还是笑道:“属下向姑娘请安。”
    阿萱大窘,只得清了清嗓子,但却不便将重伤无力的江暮云推开,应道:“你……你怎会在这里?越桔呢?”
    阿保疆神情庄重起来,答道:“越桔姑娘无恙,已经先行赶往汴京去了。至于属下我……”他笑嘻嘻地望了一眼兀颜胜安,却不说话。但众人都看得出来,这位阿保疆显然是被兀颜胜安用非常手段弄来的。
    兀颜胜安格格笑道:“小阿怎么来的,倒不必费心。师兄,如今你只是要这小姑娘熄灭对这劳什子玉剑公子的爱意,是也不是?”
    师延陀咳了一声,道:“本宗方外之人,师妹慎言。”
    兀颜胜安的眼中掠过一抹凄绝神色,但随即又笑道:“我错啦,忘了我的师兄是一代师宗,以振兴天魔门为已任,怎会关心这些儿女私情!可是我啊,”她的笑声愈显凄厉:“我就喜欢关心这些,尤其见不得别人卿卿我我。小姑娘,我先前指点你救出这个男子,纯是不安好心。你们想要情侣双双去死么?哼,我见你们好生恩爱,偏不要你们称心如意,偏要师兄将你们交给我,我要让你们离间见背,活生生受到情爱的折磨,这才不负我毒魔之名!
    师兄,那时我再将这小姑娘交给你,岂不就如你所愿了么?”
    她的笑意尖利如枭鸣,直钻入内,如荆扎、如针剌,极是难听,让阿萱心里又惊又怕,先前对她的怜悯相惜之意荡然无存。只恨不能掩上自己耳朵,但手中扶着江暮云,怎么能够?阿保疆看在眼里,在雪中膝行几步,居然伸出手来,以自己衣袖掩住了阿萱双耳。阿萱冻僵的双耳处,立时有一种别样的温暖传递过来。
    兀颜胜安笑声立止,赤算子张大了嘴巴,就连江萱二人,都不由得怔在了那里。唯有师延陀叹息一声,叫道:“阿保疆。”
    阿保疆神情自若,放下手来,甩了甩袖,应道:“师宗。”
    师延陀却并没有说下去,唯双瞳光华流转,如冰玉一般,定定地凝注在阿保疆身上。在这样澄澈的注视下,每个人都仿佛形同身受,只觉五脏六腑,都宛若水晶一般,纤毫毕现,再无隐藏。
    师延陀凝视他良久,阿保疆也一动不动,只是俯身在地,权作行礼。雪花更是大了,一团团地从空中落下来。顷刻间,便在阿保疆的身上铺了白茫茫的一层。
    半晌,师延陀长叹一声,凝视阿保疆的目光也柔和下来,挥了挥手,道:“也罢。师妹,他们二人,你带去罢。”
    言毕突然除去貂裘,解下里面那件似灰若黄的皮衣,向阿萱道:“小施主,”
    阿萱二人虽侥幸从雪涡中逃脱,但此时并无半分反抗之力,又被他转给了毒魔兀颜胜安,也不知是吉是凶。此时阿萱心中对他又怕又惊,但仍执晚辈之礼,奋力坐起身来,应道:“师宗有何教诲?”
    师延陀淡淡道:“师延陀一生,杀人无数,众人敬我怕我,视若恶魔,避之不及,我亦从不领人盛情。唯有那年,本宗赴神女峰挑战凌教主之后,因受花雨之伤,在辽国边界伤重不支,藏身处荒凉无人,并无任何一人路过。唯有时年七岁的阿保疆,在野外摘来鲜果,奉给路过的本宗享用,才让我破例收了出身贱族的他做我的徒弟。没想到十多年后,又有你这小姑娘,将我当成一个贫穷僧人,竟赠我如此贵重的貂裘。”
    “你赠我貂裘,我却取你性命。便是天魔亦不能如此无义啊!也罢,我将这百魂衣赠你,算是偿还你赠裘之义。此后你生死与否,全不凭今日之情。”
    阿萱尚未开言,众人耸动,赤算子已先嚷了起来:“百魂衣?这不是你当日成名一战,以被杀的一百二十名高手的人皮硝制而成的衣衫么?这衣衫简直等同你师宗的身份象征,如何竟肯如此轻易换了件貂裘?我俩如此交情,你尚未送我任何东西哩。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自己买件貂裘送你罢了!”言语间甚是艳羡懊恼。
    师延陀淡淡瞥他一眼,道:“有意有善,虽善不奖。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言毕扬手一掷,手上衣衫已丢了过来。
    阿萱本能一把接住,但想到这是死人身上之物,不禁一阵翻胃,待要丢弃,又恐惹发师延陀的性子,只得紧紧搂住。
    兀颜胜安猛一跺脚,想要阻拦,终于还是站在原地,声音却有些哽咽:“你!你又要走了?”
    师延陀不答,复将雪貂裘穿在身上,转身迈步前行,赤算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挂满了师延陀的长眉白须,他也不曾拭去,以手击掌,长笑和歌道:“天生魔道寄人何,骷髅白骨相立侧,世恩从来薄尘土,解衣之义难再得。”
    歌声高亢深远,在这冷寂无人的江畔雪野,却如金钟暮鼓劈空而来,发人深醒。
    满天大雪之中,歌声渐行渐远,终于湮灭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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