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17 平生虽憾时已微 下


四肢百骸若有灵觉,此时定然是在一起放声嘶喊,音声发自于体内,汇聚成洪流的汹涌!无限情痴、情恨、情怨,一直都被沉郁在深深的心底,此时于这真气流转翻滚之中,也终于无可抑制地,奋然喷薄而出!
    刹那间,无数画面,在眼前一掠而过,心中万千情绪交缠错杂,仿佛将心肺肝腑,都要一起激成粉碎,才能克制住这样七情五欲的奔流!
    阿萱但觉自己的嘴角、鼻孔、耳中、眼眶之中,都有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下,江暮云微微喘息着,强自撑起身子,靠了过来,修长的手指颤抖着,要为她抹去那些血丝的痕迹:“你……你怎么……”
    温热诱人的男子气息,此时不吝是阿修罗那邪恶的笑容。阿萱咬一咬牙,暗暗伸手,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
    江公子,我终还是克制不了这毒。
    分不清是心底的喃喃自语,还是已轻声说了出来。
    砰!
    她挥手一击,江暮云脑后受力,只哼了一声,身子微晃,便向后倒了下去。
    阿萱望一眼地上昏迷的江暮云,但觉心中烦恶、经脉鼓荡,口鼻耳眼中的鲜血,更是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周身如火烧一般滚烫。
    她心知自己修为尚浅,方才强行克制毒性,不过是仗着修习过的几种上乘武功,竟也获得了片刻的清醒。然而毒性猛烈,一旦弹压不住,瞬间即刻反啮,诱发了所有的情怨内因。
    常人只得一时情绪,便有喜怒哀乐。而阿萱此时,却是平生所有的情怨爱恨,都在一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争斗不休,便如独木桥上通过千军万马一般,这桥身不堪重负,眼看便要崩析断裂!
    当!
    一声轻响,阿萱强行凝神看去,却见地上赫然竟有一柄匕首!
    恍惚之间,仿佛有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此毒诡谲难解,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杀了他罢。”
    杀了他?
    杀了他!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诱人的蛊惑,在阿萱昏沉的脑中反复回响:杀了他?从此永无烦恼?他也说过的,不是么?阿萱,你杀了我,毒害不了我,也害不了你……
    昏昏沉沉之中,她俯身伸手,颤抖着,从地上拾起那柄匕首。
    月色寒冷,映照得那匕锋更是寒锐,泛出冷冷的银白光芒。伸指试去,但觉锋锐的刀气直破肌肤,深入其里。
    真气翻涌,仿佛体内潜伏有一条巨龙,蓦然间从沉睡中醒来,不断地吼叫翻腾,急切地想寻找一个出口奔出!
    她终于高高地举起了匕首。白亮的匕尖,带着森然寒意,堪堪正对着那昏迷的男子的咽喉。
    噗!
    喉头一甜,鲜血自她的口鼻之中,喷了出来!直溅得昏睡的他的衣衫之上,也有那暗色的点子。
    阿萱运起最后的神智,反转手中的匕首,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银弧,毅然地向自己胸口插去!
    匕锋的寒意,在那一瞬间,直透入胸口薄衫,仿佛一直剌进了身体的最深处中!在那一瞬间,她体内的真气终于压制不住,呼啸着冲出了百道经脉,带出温热的鲜血,自口鼻之间汩汩流出。
    薤上露,落难回,露冷薤枯转瞬间,平生虽憾时已微。平生虽憾,时已微。
    仿佛在无限的混沌之间,她在轻飘飘地穿行,那千层万重不灭的烟雾,遮掩住了前方的道路,回顾来路,也不见任何踪迹人声。她在这未知的空间里惶恐地奔跑,哭喊着,呼唤着谁的名字……
    “阿萱,阿萱!”是谁在耳边,温言地安慰,却有神奇的力量,使得她微微地平静下来。
    身下颠簸,仿佛是在行走的路上,马蹄的嗒嗒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这是哪里?
    阿萱蓦地睁开眼睛,本能地想要用力起身,甫动之下,才觉得周身僵疼,竟然动弹不得分毫。
    “阿萱。”有温暖的手,轻轻地按住了她,声音压得极低:“不要动。”这声音如此熟悉,是……阿保疆?
    “阿……”话未出口,便已警醒过来:“这是哪里?”
    帘幕低垂,但掩不住微泄的光线,照射得幕面也有些微微的发白,那是曙光!
    阿萱渐渐清醒,脱口问道:“江公子呢?”“你……”阿保疆的神情有些无奈:“他,很好。”他指指车厢一角,阿萱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见江暮云拥着被褥,正在昏睡之中。
    阿保疆凝视着她的目光中,竟然有几分心疼:“你真傻,师叔下的毒,暗合佛理,由外因而诱发内因。你与江公子,互为外因,自己的情怨才为内因。如果你杀了他,当无外因,徒留内因何用?正如春风化雨,催发种子萌芽。如果没有春风春雨,种子又怎能发出芽来?其毒自解。”
    “那匕首,是你……”阿萱陡然忆起,急道:“你怎能给我匕首?江公子他……”阿保疆尚未答言,忽听车外一人冷冷道:“匕首是我给你的。”
    声音清冷,是个女子,却似曾熟悉。
    但听她声音随车轮起伏,显然正在辕上驾车:“看你武功颇为不错,一定是练过《天枢实录》了罢?”
    阿萱心中大大一跳,失声道:“你怎知……”
    那女子道:“《天枢实录》为天下奇书,你虽只练了个皮毛,但我怎会看不出来?若不是因为练过《天枢实录》,又跟着黎云裳学了些驭乐之术,以你浅薄的修为,怎会克制住五蕴毒性,竟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
    阿萱听到此处,已知对方武学精深,且与女夷颇为渊源,当下也不再隐瞒,苦笑道:“前辈所言极是,我武学功底原不甚好,虽练过这宝典上的功夫,只可惜都是囫囵吞枣,每每修练到一定时日,总觉心头烦闷,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时值今日,仍只是学到皮毛而已。”
    她全身动弹不得,仿佛失去知觉一般,但心头甚是清明,说话间元气竟也颇为充沛。
    那女子沉吟片刻,道:“《天枢实录》据传原为道教修仙的宝典,自然要求心中清静无为,先有天人合一之境,才能持续修行下去。”
    她冷笑一声,道:“女夷教前几位教主,巫长恨、凌飞艳,都是胸怀宽广、素有山河壮志的奇女子,暗合天道之境。春十一娘虽然比不上她们,但也是历经沧桑之人,看透世情,早将人间痴恋抛诸一边,故此能以向道之心,修炼出精深绝妙的功夫。你小小年纪,心境沉浮不定……我看你受五蕴之毒时,情怨爱恨,源源不绝,如此执着痴缠,难持清静之境,又不合修道之意,自然练不好《天枢实录》!”
    阿萱面红过耳,幸得车内光线不好,也看不出来,咬了咬牙,道:“晚辈也知道前辈所言甚是,然而心中情意……”
    女子厉声道:“心中?心在哪里?”
    阿萱一惊,道:“心在胸中。”
    女子冷笑道:“若我手持利刃,劈开胸怀,寻出你那鲜活的心来,你可指得出你的情在哪里?意在哪里么?”
    阿萱身子一颤,喃喃道:“这个……”
    女子声音不高,但冷厉如刀:“若我剖开你的心,可找得到你的情意么?看不到,摸不着,无形无踪,无意无识,却受到这虚妄的情意的约束,不能修成清静的大道,岂不可笑?!”
    这几句话,如汤沃雪,劈头浇了下来,将阿萱的心头诸意,化得干干净净!阿萱如有雷亟,顿时僵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唯有两行热泪,竟然不自觉地从眼角流了下来,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祥和。
    阿保疆向车外低声道:“前辈,前面便要到夷离山口了。”那女子“啪”地一声,鞭声响亮,冷笑道:“你不必岔开我的话头,我倒是要叫她听听,自己性命如何珍贵,怎的为了一个男子,竟舍得丢掉自己的命!”
    阿萱虽然猜到对方是友非敌,但也忍不住道:“纵然大道无情,但人非草木,我的性命是命,他的……他的……咳咳,也是一条性命……”
    那女子打断她的话语,冷冰冰道:“他便是皇帝老儿的性命,也与我无干。可你不同,我再如何不堪,也断断不能眼见得我女夷教主的性命,断送在这毒魔的荒山!”
    沉朱?!
    阿萱顿时醒悟过来,叫道:“是你?!”一时间惊喜交加,才要说话,却听一人格格笑道:“怪不得呢,我只道来了什么了不得的高人,放翻了我在乱石坡的守卫,又带走了我这几位贵客,原来是你啊,朱颜妹妹。”
    众人大惊,阿保疆失声道:“师……师叔!”
    但闻车外马匹长嘶,车子微微一顿,显然是沉朱已勒住马头,不再向前。
    兀颜胜安显然听到了阿保疆的声音,当下笑道:“小阿,你还真是情种,居然敢背着师叔我,带这小姑娘私奔?居然临走时连你的情敌也捎上了,哼哼,如此情深意重,简直有些不太象是师延陀的弟子了呢!”
    阿保疆索性放下担忧,笑道:“师叔,你长居荒山,与世隔绝,平生所来往的男子唯有师宗一人,偏偏还是几年才见一次,如何得知男女相处的美妙之处?”他含笑望了一眼阿萱,道:“别说是带她走,便是为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我也是甘之如饴,开心得很哪!”
    阿萱脸上发烧,嗔道:“你胡说些什么?”
    阿保疆向她挤挤眼睛,低声道:“我口花花,气她的。”又扬声道:“师叔不忿,他日小阿我再补一份喜酒,也就是了。何必巴巴地追上来?”
    兀颜胜安气得声音发抖:“阿保疆!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人,逃得出我这夷离之山么?便是山口的剧毒,你们便无路可逃!”
    沉朱默然片刻,道:“山主,实不相瞒,我本名并不叫朱颜。”兀颜胜安冷笑一声,道:“事已至此,我当然知道你的本名不是朱颜!”
    沉朱苦笑一声,话语中寒冷之意略有消散,显然对兀颜胜安还有几分感激之情:“山主,当初我落难至此,又受风寒之疾,险些丧命在道边小店。若不是山主你将我救回夷离山来,哪有我的容身之所?昔日之恩,永不敢忘。”
    她话音一振,道:“我原本就是女夷神教的人,你捉回来的这女子却是我教的新任教主,于情于理,绝不能袖手旁观!”
    兀颜胜安冷冷道:“你先前不是跟我讲,说你是被逐出原来的门派的么?怎么,逐你出派的,便是这女夷神教?”
    沉朱苦笑道:“正是。我原是女夷神教的司花使,我的名字,叫做沉朱。”
    “沉朱?”兀颜胜安失声呼道:“你就是沉朱?”她虽在愤激之时,但也不由得充满惊诧之意:“七大司花使之首的沉朱?江湖上不是说你已被春十一娘废去武功……你为何还要处处向着这逐你出门的魔教?”
    “山主!”沉朱声音之中,不免加上了几分怒意:“我与春十一娘不过是私人恩怨,神教育我养我,便是逐我出来,我亦誓死不忘旧恩!”
    兀颜胜安怒极反笑道:“你武功被废,只有低微自保的余力,阿保疆功力被封,那对男女又中了我的五蕴毒,难道还想从我的手底逃出生天?”
    沉朱轻声一笑,道:“山主,我记得你领我入山时,曾对我说,夷离山中,一旦进入,终生不出。但有一个规矩,便是若是有人不用你的解药,便能克制这山口的毒障,你当可放他(她)离去。”
    她的话语之中,仿佛蕴含着奇异的力量:“我来这山中良久,已寻出了可以克制毒障的法子。山主,你肯让我试上一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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