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26 遍嬴沙场第一筹 下


一旁早有宫监重新送上新球,郎靖接球,捧在掌中看了一眼,冷冷一笑,道:“原本按照击鞠的规则,理应是由小人将这球打给队友,只是今日小人独自上场。说不得,各位大人,小人只有得罪,先将这球传给你们了。”
    宋队的众骑士先是一怔,随即羞怒交加,脸上都涨得通红。当中一人喝道:“你郎靖是南唐的好汉,咱们心里也都敬仰得紧!以一对我十二,还需要你郎大人将这球传到我们手中后再来抢夺?难道我宋人个个就是孬种?”他手中球竿一指对面球门,朗声道:“自那边到这里球门,总共四十丈余。十丈之内,郎大人你自顾传球,只到过了十丈的距离,咱们才会上去拦截。在下知道你郎大人武功高强,也不敢太过托大,这样如何?”
    正是先前语音听来熟悉的那人。这一番话说出来,下面又是一阵嗡嗡声。赵氏兄弟互看一眼,竟然没有出声阻止。
    阿萱心道:“这人自重身份,想来原是不屑干这种欺压人的勾当。只不过是迫于赵氏兄弟的安排,不得不从罢了。这几句话说出来,倒也算光明磊落。”
    朗靖微微一笑,道:“张大人果然是个英雄!”他心思缜密沉稳,又是明显处于劣势,此时便不争无谓的闲气,顺水推舟,接受了这十丈之情。
    倒是樱桃叹了口气,说:“夫人,你看那沙漏,已经去了大半啦。”
    花蕊夫人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殿前司都检点张琼。此人可是马术高手,擅使一手好铁棒。靖守门是占了地利,若当真要冲击自己球门,就相当不易了。”
    芙蓉回道:“张琼可是官家的亲信,竟然亲自下场,看来这郎靖倒真是个人物呢。”
    说话间,张琼一挥手,十一骑连同他自己都催动□□骏马,向旁策开几步,留出一条通道来,正是遥遥对着那扇郎靖一方的白漆球门。
    但见郎靖一手托球,掌心轻轻一抛,迎面满空灿烂阳光,那马球凌空飞起!
    啪!他的击球竿由下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竿头不偏不倚,堪堪正击在球身之上!马球破风而出,直向对面飞去!
    宋人那十二名骑士背部一挺,都不由得提了提缰绳,但随即想起自己的承诺,居然重又按下马头,果真没有前进半步来拦阻。
    但那马球飞速疾快,郎靖又并没有马匹代步,单单是人随球行,越过这十丈余,也是相当的艰难。
    郎靖足尖一点,整个人刹时化作一团青影,在空中晃过。不要说那十二名骑士,便是围在场外的众人,都是尚未看清,但听啪地一声,却是他挥竿再击,马球又向前飞出一段!
    张琼拍马呼道:“十丈!”众骑士齐发声喊,所有的骏马一齐拔蹄向前纵跃,已向着郎靖风驰电掣般奔去!
    刷刷!张琼与另一骑士奔在最前,一人手中球竿一奔马球,另一人手中那支球竿却直向郎靖剌去!
    樱桃啐道:“不要脸!”周围宋人都听在耳里,但除了赵延美狠狠瞪她一眼外,其他人都若无其事,恍若未闻。
    阿萱吃了一惊,暗忖:“花蕊夫人的侍婢都如此任性,看来她在宫中着实受宠极深哪!”
    转念又想起那南唐的小周后女英来,一个念头跳上心头:“这花蕊夫人的相貌我始终未曾见着,但想来女英的容色并不输她。同是亡国妾妃,怎的赵匡胤没打她的主意?倒让花蕊夫人独宠一时。”
    郎靖身形在空中一顿,侧腰闪开,手中击球竿一声轻响,却与张琼的竿身相碰!张琼冷哼一声,竿身一震,暗暗用上了内力,想将郎靖的球竿当场震断,给他一个下马威。
    谁知郎靖手腕稍偏,张琼只觉自己竿上一轻,仿佛对方球竿刹时化作一片羽毛,虽仍附于自己竿上,却是轻若无物,反而刷地沿着张琼球竿滑了下去!
    张琼心中一惊,腕上蓦沉,那片羽毛顿时化作千钧巨重,倒是自己竿身“咯”地一声,似乎不堪其压!
    张琼额上一炸,暗叫:“糟糕!”方一用劲,但觉对方竿身稳如岳峙,自己力道竟然如同泥牛冲入大海,刹那间无影无踪!
    此时又有两名骑士奔到,与先前那骑士眼见不好,发一声喊,齐将球竿向着郎靖竿身击去!
    这几人身形精悍,纵马时英姿勃勃,显见得都是精选的勇士,这三竿齐施,再加上一个张琼,郎靖处境,着实令人担忧。
    而先前被击得高高飞起的马球,也在这电闪光石的瞬间,自空中向地面跌落!后面骑士已经驱马追上,只要那球一落地,马蹄林立,群雄争逐,郎靖便再难将此球抢到自己这边。
    砰砰砰砰!四声连响,脆若爆竹!数截碎木片渣,向着四面疾射开去!一根击球竿稳稳探出,啪地一声,正击在那飞速下落的马球之上!
    嗖!马球向前飞去,同时只听哎哟数声,有两名骑士被撞下马匹,飞了出去,又砰砰两声,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尘烟之间!
    惊呼声起,青影跃起,球竿连挥,又是数名骑士落马。几匹骏马失了主人驾驭,相隔颇近,急切间纠扯不开,竟尔咴咴长嘶起来,在原地踢咬不已!
    但见青影一团,风一般突出重围,直向那马球追去!
    他不是风,却比风更迅猛快疾,仿佛只在眨眼之间,竟然抢在马球之前!
    张琼一手紧握缰绳,挥舞着只剩半截的击球竿,呼叫道:“拦住他!”
    两骑飞出,铁碗似的马蹄翻起大片尘雾,狠狠向着那个青色的身影撞去!这已经不再是击鞠之赛,但有些象是战场相搏了。从这些骑士精良的马术、悍恶的风格来看,必然是历经沙场的勇猛之师。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满天沙尘之中,那个清瘦的青色身影,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停滞,蓦地转过身来!
    他右手执竿,左手伸出,正迎向奔来的马头!众目睽睽之下,但见他不偏不倚,手指猛地插入马辔之间!
    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起!”那匹高大的骏马,竟被他这一掀之力,推得前蹄高高仰起,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嘶!
    马上骑士不妨,整个身体陡地向后仰去!但他毕竟马术颇精,只是蹬上猛一用劲,身子重又坐起,挥竿在马臀上狠狠剌下!
    马嘶震耳,那骏马吃痛得紧,奋起全身之力,抬起铁铸般的前蹄,堪堪正向郎靖踏下!
    惊呼声响彻马场,阿萱才向前奔出一步,花蕊夫人已是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且……”
    只说出一个字,她的声音,已被巨大的震动所压倒!
    所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疏然高爽、清瘦温雅,宛然间有南朝名士之态的青色身影,在刹那间仿佛成了佛界黄巾力士的化身!
    他面对着当头踏下的铁蹄,左掌疾速拍出!蓬!骏马惨嘶声中,连同紧紧附于背上的骑士,被这一掌击得平空飞起,连人带马,重重地撞在另一骑上!
    蓬蓬蓬蓬!人马尽数跌倒在地,扬起的尘雾弥漫了整个场中。提辔、掀马、拍掌、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那马球尚在空中旋转飘飞,犹未落下尘埃。
    唯有那屹立如山的青色身影,在那一瞬间还原了从容镇定的名士风范。他只是轻轻一挥击球竿,砰!
    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声响,在所有人呆滞的眼神之中,那只雕漆彩球,无比欣喜地扑入了不远处白漆的球门!
    扑。
    阿萱偏头看去,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投过视线:但见那高台之上的沙漏,里面流出的细沙越来越少,只是微微一顿,突然断绝。空余一堆银白细沙,静静地堆于铜盘之上。
    静默。
    只是屏住呼吸的一瞬,仿佛整个人间岁月偷换。
    花蕊夫人身子一动,缓缓坐了回去。不知谁先喝了一声:“好!”
    刹时化作了满场观者的如海呼啸:“好!”“好!”“好!”都忘了一切,忘了国家的纷争、朝廷的利益,也忘了亡国臣虏、各为其主。只是单纯的,为了那个天神般神勇、玉树般俊爽的身影而高呼。喝采叫好之声,震彻云霄,久久不绝。
    李煜不由得站起身来,向着郎靖张望,阿萱隔得远,隐约瞧见他眼中闪光,似有泪花。
    赵匡胤长叹一声,低声道:“好男儿!”赵光义也赞道:“真英雄!”阿萱强压住心里跳动的喜悦,偷偷瞥了一眼赵延美:他虽未开口,但那向来阴沉的目中,也不由得多了一缕钦佩之意。
    张琼及各骑士上前扶起同伴,默然不语。
    郎靖放下球竿,远远施了一礼,蔼然道:“张大人,小人冒犯了。”
    有骑士瞪了他一眼,张琼面色木然,苦笑道:“不敢。素闻郎大人英勇盖世,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其实,”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即使我胜也是胜之不武,如今反而败了,更是仰慕郎大人英雄了得。掌击骏马的威势,想来只有传说中力劈熊罴的勇士才能相比。在下……是心服口服。”
    郎靖躬身道:“张大人,小小击鞠之戏,多蒙各位大人承让,侥幸得胜而已。”他微微一笑:“何况大人你光明磊落,让了小人十丈之利。承让、承让。”
    张琼看他一眼,忍不住道:“郎大人,你如此人物,何苦屈身于陇西郡公门下,作一个青衣仆人?若说起臣节,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徐铉、张洎等人,当初何尝不是与你同殿为臣,如今转投我朝得到重用,也不会有大人今日的处境之难。”
    他为人谨慎,能说出这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来,也确实为郎靖人品武功所折服,起了敬仰之情。
    郎靖缓缓直起身来,脸上神情,仍然谦恭平和,但话语却坚定有力,一字一顿:“谢大人好意。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郎靖虽是寻常男子,平生志愿,却是做一个真正的大丈夫。何况……”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下去。
    张琼脸上浮起敬佩之意,抱拳道:“此番还有两场球赛。这场在下既然落败,此后也就不会出场。若是官家倒也罢了,但以晋王秦王之能,想必会派出更厉害的人来。郎兄多多保重!”
    言毕与众骑士退下场去,空荡荡的球场之中,又只留下那个孤单的青色身影。
    铛!
    和着击磬之声,有宫监尖着嗓子喝道:“第一场,陇西郡公胜!”
    忽听一人高声道:“国师驾到!”
    所有人心中一震,阿萱的心差点跳出腔子来:“国师?赵河阳?与凌飞艳、师延陀并列为当世四大高手的赵河阳?陈轲只是他的徒孙,那个‘大力神王’王与哲只是他的二弟子,我可都是亲眼所见,武功无不是高得令人害怕。师延陀那人……不不,他根本就不是人嘛!”想起师延陀那诡异难破的天魔劲,还有他师妹至今仍种在自己体内的“五蕴毒”,不禁背上一寒,打了个冷噤。
    赵匡胤“哦”了一声,欣喜地站起身来,光义延美二人也连忙站起,齐声道:“国师在哪里?”
    西南方聚集的人群纷纷让开,中间闪出一条道路,远远但见一顶锦罗玉伞张开,伞边跟随着无数彩衣的随从,缓缓向着这边移来。
    花蕊夫人冷笑道:“好派头,不愧是国师啊。”
    芙蓉咬牙低声道:“夫人,这便是那个派出大弟子,亲手格毙我们李将军的人么?”花蕊夫人微微点头,道:“慎言。”
    阿萱听在耳中,故作未闻。眼见得锦罗玉伞越来越近,早有宫监在赵匡胤的边上布下锦褥,并抬上案几酒果之物。
    但闻一把柔和好听的声音,随着微风飘了过来,和风送入耳中,竟有说不出的熨贴:“臣下赵河阳,参见官家和晋王、秦王二位殿下。”
    一人袂袖飘飘,大步走上高台。
    阿萱抬头看去,生平第一次,得以目睹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宋国师面目: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人,衣衫皆为丝麻所制,样式极是宽大,长长的衣裾都垂到了地上,足着丝履,行走飘然,颇有一段出尘的风逸之气。头顶横绾一根玉骨簪,轻轻束了发髻,尚有几缕飘在颊边,越衬得他眉长目秀,肌肤也是说不出的通透莹润,整个人竟仿佛是由上好的羊脂玉所雕成一般,洁腻润白,隐然生光。
    赵河阳成名之早,尚在凌飞艳与师延陀之先。若论年龄,即算不是最长,至少也与师延陀不相上下。但此时看来,却是风神俊逸,看不出丝毫老态,宛然正当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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