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32 春暖始知严冬寒 下


有微微的风,自她的身后从容地吹过来。清朗自然,然而仿佛又暗含一缕令人不安的意味。
    阿萱陡然回首,只见一个白袍的少年,淡然地站在她身后。见她转身,便露齿一笑。
    白袍宽大,在风中飘飘荡荡,袍底露出一双干净极了的麻履,竟然履边都是雪白的。这个少年正如他的衣着一般,眉目清爽,一尘不染到了极点。陇西郡府的人原本围在郎靖身边,此时都腾地站起身来,警惕地挡住了郎靖。
    阿萱有些诧异,低声向着陇西郡府的众人道:“好好侍候郎大人。”一边却暗中警惕,问道:“你是谁?”
    白袍少年躬身一揖,答道:“我是白清霜。家师有几句话想问姑娘,请移芳趾一步。”
    阿萱仔细看他,他也始终含笑而立,神情轻逸,但周身气流稳稳流转,仿佛数条云龙一般,试探着游了过来。
    阿萱此时只觉神清目朗,眼耳鼻舌身意,经过那一瞬间的迸发,仿佛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她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对面少年的暗中试探,却并不是什么阴暗的攻击,倒仿佛是这个少年喝茶时,随意地挥了挥袖子,赶走一只蝴蝶般——正如此方显出他意识的强大与自信。
    阿萱回想自己见过的少年高手,在这样年轻便有了一些宗师气概的,也似乎只有江暮云能与之相若。
    她稳稳站在当地,凝视眼前这个少年,问道:“你的师父是谁?”她说这话时,一字一吐,语调和婉有礼,却暗暗蕴含了真气的吞吐,并按合节拍,已经用上了黎云裳的驭乐之术。
    白袍少年脸色微变,不由得身子后仰,暗退一步,已多了几分凝重神情,答道:“家师赵河阳。”
    陇西郡府众人闻言,都不禁露出了惕然之色。吴予怀喝道:“这位……这位红栀姑娘是夫人的侍婢,国师难道还要管到后宫里去不成?”他们虽不明就里,但阿萱先前挺身而出,郎靖又肯为她不惜性命,在他们内心深处,早就将她看成了自己人,多了几分亲切之心。此时听说赵河阳竟要召她前去,心中自然起了同仇敌忾之意,唯恐她受到伤害。
    阿萱也是暗暗一惊,目光不由得投向了远处的高台。
    麻衫丝履的赵河阳,也正向这边望了过来,唇角微微含笑,白袖临风,宛若仙人。
    她咬了咬牙,心道:“今日大出风头,必有后患,躲也无用。但我毕竟名为花蕊夫人的侍女,料想以赵河阳的身份,还不至于当面给花蕊夫人难堪。”当下向陇西郡府众人点了点头,道:“国师有令,自当遵从。”
    四下一扫,心中有些惊讶:“那名叫蜚娥的女子步子倒快,只这一瞬间,便已不见踪影。”
    赛事既然已经结束,球场自然关闭。但场前空地之上,有宫监侍女往来穿梭不停,已迅速搭起了高台,并铺上了耀眼的红毡。争斗的血腥飘过,取而代之的是歌舞升平、脂粉异香。一排乐官在毡边端端正正坐好,丝竹悦耳声中,便是数队舞伎蝴蝶般地飘了出来。
    乐声尚在耳边飘扬,阿萱深吸一口气,跟在白清霜的身后,缓缓向着那天下人为之仰目弥望的大宗师,一步步走了过去。
    先前在花蕊夫人身边侍从时,离赵河阳虽近,然而心中轻快,似乎并没有眼下如此不安。
    赵河阳仍是含笑而坐,双手分扶椅手,飘扬的大袖仿佛山云流瀑,使他的通身上下,更多了一种流逸仙风之气。
    然而此时的阿萱,越是走向赵河阳,越觉得足下凝重,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缓缓从四周向此袭来,将有限的空气生生抽走,只留下一个凝固的、涩滞的虚空。
    她但觉额头麻痒,无数的细汗自发际毛孔之中,密密冒了出来。她想要抬袖拭汗,但手足麻木,如被绳缚一般,用尽力气,竟然都无法抬起来。然而那种凝固涩滞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了。仿佛堆积的乌云一般,从空中缓缓压下来,只让人觉得头顶胀痛,心跳加快,似乎随时便要碎成无数瓣片。
    白清霜转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那笑意,清淡美好,却暗含一种倨傲和蔑视之意。
    阿萱此时心中当然明白,正是那飘然如神仙的赵河阳,向自己暗暗施出了特有的杀气重压。明玉神功,果然名不虚传!
    她腿弯发软,仿佛有千钧重压,从看不见的虚空中徐徐落下,脆弱的骨骼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甚至胸腔里的气都被逼了出来,根本无法提气相御。
    然而白清霜那淡微的笑意,却让阿萱一凛,本来昏沉胀痛的脑部,仿佛被冰水一淋,竟然有了刹那的清醒。
    一个念头,在刹那的清醒中一掠而过:“我承袭凌教主一脉的功夫,不见得如此脓包,竟连照面之力都没有!”
    想到此处,不禁深吸一口气,强行将丹田之气提起——砰!胸腔里仿佛一声闷响,那股真气不堪重压,竟然在腔内迸发开来!阿萱如遇巨震,陡然身子一晃,五脏六腑顿时拧作一团,一缕鲜血,已从嘴角溢了出来。
    花蕊夫人看出不妙,腾身站起,喝道:“红栀!茶都凉了,你还不给我换了去!”
    赵河阳微微一笑,并不出声,但阿萱却明显觉得身上重压陡然一轻。
    她得此空隙,刚一换气,但觉胸口奔涌,俯身捂胸,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樱桃已是叫了出来:“红栀,快来侍候夫人!”声音中大见惶急。阿萱心中稍慰:“我们不过是初识,且同为女子,她们便如此关心我。”当下抬起头来,强压下气力翻腾,微笑道:“夫人见谅,国师有事召见婢子,婢子……婢子……答过话便来侍候夫人。”
    只这几句话说出来,气息已几经转换,终于将翻涌的气血压得平伏下去。
    此时只觉身边人影一晃,一只纤秀白晰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有人在旁说道:“你先去见过国师,夫人有我服侍呢。”
    阿萱听那语音似为熟悉,抬眼看时,心中又是一惊:那人含笑相视,眉目秀媚,居然正是蜚娥。她牵起阿萱手腕,看似无事,但却有一股暗暗热流,自她指尖流出,正充入阿萱腕脉之内!
    阿萱只一犹豫,便放弃抵抗,但觉那股热流一入腕脉,瞬间便自“太阴”而入“肩井”,这两穴为手足百脉之汇,奔涌开去,顿时全身气息通畅,先前不适感觉荡然无存。
    阿萱正感惊讶,但觉手上一松,却是那蜚娥已经撤回手去,却是声如游丝,悄声道:“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鸟草木。春为四季之始,千变之初,含蓄未吐,才能滋养万物啊。”她含笑向着阿萱点了点头,已退回到花蕊夫人身边的侍女群中。阿萱心中震惊,只觉她说话神情,颇似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而且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内力如此纯厚,也不可能是碌碌无为之辈。但此时情况紧急,却是无暇再思考这些。
    当下也是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
    她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向着赵河阳遥遥一拜,道:“国师见召,婢子有礼了。”
    赵河阳哼了一声,面上仍带笑容,手掌看似无意地抬了抬,阿萱但觉重压又至,显然是他见阿萱不知退让,重又施为了。
    白清霜站在一旁,摇了摇头,道:“不自量力,”顿了顿,又道:“不知死活。”
    赵河阳的重压之力,仿佛严冬寒霜一般,渐渐袭了上来,仿佛要将所有一切,都彻底冰冻殆灭。
    而所有人,包括赵氏兄弟,以及隔得近些的百官侍卫,也都察觉到这异乎寻常的气氛,都愕然看了过来,仿佛不能明白:堂堂国师之尊,竟为何会对一个小小的宫中侍女如此郑重其事,居然要亲自出手相试。
    阿萱最初练功之时,不过是记住口诀,依此来修习气脉运行,却并没有多少对敌的经验。此后技压群雄继任教主,收伏阿保疆,不过都是仗着聪明灵气,并有上天眷顾的运力在内。
    此时静下心来,气息流转,仿佛又回到那长恨天中、深潭之底,重阅那部不世出的天府奇书——《天枢实录》。
    所有的重压奇寒,都在那一瞬间仅仅停留在躯壳表层。而丹田深处,那辛苦练就的一缕纯熟真气,却仿佛真正的春意一般,努力穿越冰雪百丈,绽开一枚生命的绿芽。
    绿芽徐徐生长,叶片增生,花托长出——阿萱的真气渐渐扩展,先是手指微动,继而手腕、肘内、肩节、膝盖……真气缓缓生出,催出无数绿草萌发,整个人仿佛也被春意笼罩,先前僵硬滞重的感觉,终于被这春意一寸一寸、击冲开去!
    阿萱暗运真气,只到四肢终于灵活如常——此时她的情形当真是非常诡异,周边空气抽尽,形成一个茧形虚空,然而这虚空内却又仿佛生出一个茧形空间来,允许她在其中手脚伸展、灵动自如。
    她心头凛然,但觉赵河阳功力深不可测,只是想他必然也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只到手足活动,便已足矣,当下盈盈向前走出一步。
    白清霜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你怎么……”
    众人屏息无声,陇西郡府之中,那疲倦委顿的青衣男子,也在此时远远注目,投落在这娇弱清丽的少女背影之上,一种说不出的欣慰之意,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她,终究还是你的女儿。
    少女的足下,还是微微的颤抖了一下。然而她还是坚定的、缓慢的、然而挟带着一种与她外貌极不相称的英风,和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气,向着那名闻天下的绝世高手,一步一步走去。
    赵河阳怔住了。
    少女缓步走来,不紧不慢,从她汗透的额发和苍白的脸色,可以看出她其实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赵河阳此时的力度,已经加到了七分。七分!当初与绝顶的高手交战,他也不过发挥到九分!如果旁人知晓,将对这少女肃然起敬,即连赵河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势,出现在她的身上。仿佛在这个娇弱的身躯里,蕴含着能使万物复苏的温暖力量,不管是怎样的重压和严寒,都不能抑制和消灭。那一瞬间,便是连赵河阳这样根本已经接近天人境界的高手,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样的力量。
    那名叫红栀的少女,终于在他面前丈许外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的脸上浮起一缕微笑,向着他再次拜了一礼,说道:“国师有召,不知有何指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的身上。
    甚至连赵匡胤,都不由得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射出两束更为锐利的光来。
    赵河阳拂了拂衣袖,脸上还是那种淡然的神情,然而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尖锐:“你不是旧蜀的侍女,你是谁?”
    花蕊夫人身躯一颤。
    阿萱强自压下心头剧跳,淡淡道:“启禀国师,婢子红栀,是旧蜀侍女。”
    赵河阳微笑了,那笑意极淡,瞬间竟与白清霜有一丝相似——或者说白清霜根本就是感染了他的某一种神情:“旧蜀侍女,难道会有你这样的武功么?你的武功,根本就是……”阿萱脑门发炸,真气不禁提起,只等那弦断一刻的来临。
    赵河阳却吐出一口气,轻轻道:“总之,你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官家或许会饶了你。”他看一眼赵匡胤,道:“禁宫安危重大。今日场合不对,还是先叫人把红栀姑娘带下去吧。”他从头到尾,倒是和颜悦色,并没有因为身份的相差便有任何倨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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