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这些年来,难道……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过我?”带着万分中之一的企望,他苦涩地问她:“我们的过去,那些在摩诃池一起度过的岁月,在我的心中,一分一毫,都从来没有忘记过。况且那时……那时我还小,年轻些的人,总是没有勇气的。而王兄他……当初你被他们带走的时候,我不敢站出来拦住他们,只能在心底流泪,可那些人带着你刚刚离开,我就后悔了。我跑出去追,只看见你车驾后腾起的烟尘……我应该勇敢地留下你来的,一生一世,永远都不要分开……”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一字一句,却都是发自于最疼痛的心底。
“谢谢您。”风吹起了她的白衣,如蝶在花间展开的翅膀。她的笑影,在衣袂的影子间,微茫而缥缈:“当初如果您这样说,兰儿会将您看作此生唯一的支柱,生死相随。可惜,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她再次拈下一片刚刚飘落在肩头的芙蓉花瓣,原本是绉纹样的白,已渐渐化作垂暮的深红:“因为你的兰儿,薛兰泽,早已不在了。”
“兰儿……”他悲怆地唤她,声音已经哽住:“是我当时,伤害你太深了么?我愿意赎罪,我愿意……”
“不是。”春十一娘还是凝视着那片花瓣,笑意更淡了:“怡郡王,您还记得么?在我进宫的第一年,宫中的上元灯节……”
上元灯节……
流花银树的景象,在一瞬间重新倒流回来。摩诃池边的枯枝上全部扎上了绢绸做出的各色花朵,姹紫嫣红,宛若春日。花中最璀璨的是那人间灯火,连成绚丽的光带,竟连天上的星月也相比黯淡下来。
他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记得。我就是那天看见你的,你当时哭着闹着,一直要去找你的小布偶人……”
“是啊。”她也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神情宁静而安然:“我刚进宫,因为常常想家,陈女官就给我做了这个小布偶作伴,我多喜欢它呀,天天抱着它睡觉,恨不得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它,弄得它又脏又破的还舍不得放。偏偏上元灯节那天,我帮宫女姐姐们去收拾别的宫殿,打扫的粗使宫女居然在整理我们房间时,把它当废物随便给丢在一边了。
“你真倔强啊,当时怎么哄都哄不住你,幸好后来我说带你出宫去看梅花,你才……”
“嗯。”她答道:“第二年的上元灯节,姐姐们在打扫时,居然从一堆旧物里又找到了它。她们知道这原是我的宝贝,就拿来给我。我却觉得,似乎并不喜欢了,转手就不知把它放在哪里去了。”
她的眸光,终于投到了孟晫的脸上:“当初我喜欢那个小布偶,失去的时候,觉得特别伤心,好象有一块儿心都跟着掉了一样,空落落的,疼得厉害。可是一年过去后,即使是失而复得,却再也没有最初的喜悦。因为这时,我才发现,我那掉了一块儿的心,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长好了。”
“兰儿……”
她不再看他,转过身子,将花瓣丢入水中:“当初我被你们逐出宫去,送到了人市上。花蕊她好狠心,她甚至不许人知道我的宫中身份,要的是个寻常价,十两银子……我自幼入宫,八岁起做宁湖长公主的侍读女官,十岁时我去服侍你,你病了我三天三夜不能入眠,一直在你的榻边侍候……我没有亲人,我把你当成了我最亲的人,你曾说愿意把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我,我以为等着自己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呢,哪知道到头来我自己都只值十两银子……人市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肮脏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身价银子竟然还在不断上翻,是几个瞧中了我的男人在竞价。看他们的模样猥琐,大约被他们买了去,要么是为婢为奴,要么是为娼为妓……”
“当时我想,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呢。可是我被捆得紧紧的,嘴里又被他们塞了麻核桃。别说拿刀拿绳子,就是要咬舌自尽也都不能。只觉得一颗心又闷又热,仿佛随时都要爆裂开去,只能听到自己的身价银子,从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一直到了三百两,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没有尊严的,仿佛一只狗,一头猪,哪里知晓自己的命运?”
“正当我几乎被痛苦窒息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甜美,还有着十分动人的骄傲:‘五百两!谁也不许再争!’”
“她……是谁?”
“我抬起被泪水模糊肿胀的眼睛,看见了一顶普通的青布轿子,轿子旁站着一个身穿朱红衣衫的小姑娘,美得就象一朵鲜花。她么,就是沉朱。”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此处,阿萱的心里还是微微一动。沉朱!那烈火中的身影,冷厉间暗含的温情,刹那间都化作朦胧的水雾,蒙住了眼前的视线。
“那些人自然不服,纷纷叫骂,轿子里的人只是说了一句‘我们来自巫山神女峰,最恨的就是买卖女孩子的人。肯给你五百两银子,不过是瞧着这女孩气派不凡,也值得这些银子。若再多嘴,格杀勿论。’
那声音,虽然苍老些,却与巫山神女峰这五个字一样,有着令人不得不惧的神秘威严。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去,没有人敢发一言。”
“所以……”
“从此之后,我便成为了巫山女夷的儿女。买下我的人是春堂的卫嬷嬷,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入了春堂,因为排名十一,故以春为名,人称十一娘。春十一娘,我终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是春十一娘!”
“兰儿,”孟晫固执地道:“不管你在女夷教的地位,但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兰儿,是我的兰儿,薛兰泽!”
她摇了摇头:“怡郡王,您怎么就不明白呢?离开你的时候,我的心空了一大半,仿佛随时都要死去。可是,在我被卫嬷嬷带入神女峰后,我才明白,原来女子生在这世间,并不是一定要以男子作为自己的全部。我们的世界里,一样有热血意气,有生死相投,有豪情壮志,有襟怀山河。从我立志将此生所有的岁月都献给女夷神教的那一天起至今,已经足足有了十七年。这十七年来,那因为爱你而失去一大半的心,已经被另外的感情所填满了。
所以,千秋万世,我永远只会是女夷教的人------我不再是薛兰泽,我只会是春十一娘。”
“怡郡王,自我入宋以来,从未与花蕊夫人照面。但她今日一反常态召我前来,又让我与你见面,想必是早得知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原本是不想见你的,但君子处世,当胸怀坦荡,您数年找寻,我总该有个交待。
对于您少年时的怯懦,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对于我曾有过的颠沛流离,现在看来,倒是人生难得的经历。若没有你们的成全,后蜀只多了一个屈身事敌的亡国宫婢,江湖上却少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女子。
往事艰难,怡郡王,我们都抛开那些执念,将过去……全都忘了吧。”
她欠身向他一福,腿膝微弯,腰身如弧,行的正是宫礼。行礼时的身形优美而娴熟,恍惚之间,仿佛还是当初的模样,但一切已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而他只是含泪看着她,听着她轻轻道:“花蕊夫人心机深沉,你要快些离开这里,不能停留。”
一语未了,忽听有人朗声笑道:“春姑娘果然在此处,可叫我找着了。”
三人都是一惊,春十一娘反应最是迅疾,当下一把将孟晫推入旁边假山隙缝之中,向前走了几步,道:“谁?”
那声音笑道:“几日不见,春姑娘连在下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阿萱转头,向声音所来之处望去,但见不远处几株芙蓉树后,转出一个白衫飘然的少年,那样出尘清淡的气质,哪怕是芙蓉花与他相比,也显得忒艳俗了一些,赫然正是白清霜。
阿萱又惊又疑,暗忖道:“他怎么来了?花蕊夫人不是叫人守住路口了么?”
春十一娘手扶一株芙蓉树,转过头来,淡淡道:“原来是白公子,公子真是好雅兴,今日我受花蕊夫人之邀,前来参加闺阁之会。怎么白公子也要参与么?”
白清霜并不在意她的冷淡,笑吟吟道:“我不过是路过罢了,瞧这里几株芙蓉花生得实在是好,夫人又邀我玩赏,自然就来了。”
春十一娘蹙了蹙眉,道:“夫人呢?她约我前来,却将我晾在此处许久,倒放了你过来?”
白清霜凑近一步,笑道:“谁说不是呢?这满宫的人,谁瞧不出我对你的一片心?”说到最后这一个字时,刻意将话音压得低低的,说不出的暖昧。
春十一娘后退一步,白清霜却猛地抬起头来,目如闪电,向假山那里射去,喝道:“是谁?”
春十一娘暗吃一惊,心知是孟晫激愤之下,终于没有掩饰好自己的踪迹,叫这当世高手的得意弟子察觉了端倪。
正自担心,但觉空中一阵微风拂过,有一个人轻轻巧巧地落了下来,道:“白公子,你身为赵国师高徒,却来调戏宫人,颇为不妥罢?”
春十一娘见来者是个年轻女子,又是做的宫装打扮,想必也是花蕊夫人的侍婢之流。看面相是全然陌生,但心中又觉得颇有几分熟悉,更难得的是这一跃之下,显示出不凡的修为与轻功。暗暗道:“果然花蕊在这里埋伏了人!看样子对孟晫不怀好意,却叫他如何脱身才好?”
白清霜一见此人,脸上却当真如同笼上了一层寒霜,冷冷道:“原来是你!怎么,还嫌今日所出的风头不够,到这里也要显显威风?”
阿萱微微一笑,道:“红栀奉夫人之令,在此处保护春姑娘。倒是白公子你,嫌国师高徒的派头还不大,要在我们面前再显显么?”
白清霜抬袖一招,劲风掠过,芙蓉花树竟然凌空摇动,满天花瓣飘落,有如骤雨一般。他抬起手掌,恰恰接住三片落下来的芙蓉花瓣。只是扬手一弹指尖,花瓣蓦然激起,破空有声,飞射而来!
阿萱吃了一惊!飞花摘叶的功夫,向来只是听说,却没想过这白清霜如此年纪,居然能达到这样修为!
但那花瓣并非攻向自己,所以也强作镇定,亘然不动。耳边闻听嗖嗖嗖,三声轻微得几乎难以听清的声响,却是那三片花瓣已成“品”字状,尽数没入了芙蓉树干之中,竟然有如利刃!
阿萱惊叹之余,虽然脸色不变,但心中已是暗自佩服。
白清霜脸上露出倨傲之色,拍了拍手,道:“以白某这一手功夫,不知可有荣幸陪伴在春姑娘的芳驾之旁?做个高山流水的知音?”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阿萱却插话道:“只怕还是不能!你若不懂得春神之心,哪怕是空有绝技,也不过是个出色的武夫罢了,又怎敢称为知音?”
春十一娘诧异地望她一眼,心道:“她既是花蕊的侍女,怎么一举一动,倒透出一股子古怪来?”回味“出色的武夫”这五个字,不禁有些好笑。
白清霜怫然不悦,瞪她道:“既然在下只是一个武夫,倒愿请红栀姑娘的绝技一观!”
阿萱运气于经脉之内,运转周天,突然自内而外,层层推出!
蓬!真气喷薄而出,却又柔和暖融,如同三月春风,令人只觉舒适无比。
满地落英花瓣,受到无形的气场作用,尽数飘飞而起!阿萱袖袂飞舞,真气贯注,那些花瓣在空中渐渐凝聚,化作一尾红白长龙,直向栏干之外飞去,一触水面,当即寸寸化开劲气,花瓣尽数倾注到了水中,随波渐渐去远。一时间水面满是花瓣,煞是好看。
白清霜突然脸色一变,身形掠后几步,厉声道:“龙形三涌!你是天魔门的什么人?”
春十一娘看到此处,倒是隐隐约约,倒是有了突如其来的几分欣喜:“这招式……这招式……她先前提到春神……”
阿萱扑噗一笑,道:“白公子,龙形三涌,是天魔门师延陀的成名绝技。当中暗含天魔奇劲,如江涛涌现,层层不绝。但天魔劲所到之处,可以扭断一切生机,若当真是龙形三涌,只怕这些花瓣要全部碎成粉末,岂会好端端地随波飘去呢?”
她负手看水,神情悠然,徐徐道来的模样;在那一瞬间,使得春十一娘突然有了一种异常熟悉而又奇怪的感觉,仿佛在很多年前,在某一处的山水之滨,自己也曾见过一个人,于千百人的围攻中,仍然保持着这样一种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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