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35 似曾春到摩诃池 上


樱桃笑道:“姐姐,你也和夫人一样,常常喜欢说错。这里是小摩诃池,哪里是咱们的摩诃池!”
    “摩诃池……”芙蓉轻轻叹了一口气:“咱们,都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摩诃池,还是过去。”
    丽日当空,照得远近宫瓦一片灿然。
    风吹过来,带有水气与花香。在明艳的阳光映照下,那湖面九曲朱阑、簇拥楼阁,都宛若图画。而绿树繁花,错落有致,又巧妙地隔开了那些屋瓦飞檐,若隐似现,与周围沉重阔厚的宫殿相比,仿佛天上仙阁落入其间,缥缈华美,更引起无限暇思。
    阿萱随在众侍女之中,缓缓行来。今日的侍女们打扮特别,都是头罩薄纱帷帽,以遮住眩目的阳光。看到那方立于池边的高大石碑,浮纹花枝,捧出古朴的三个字来。
    摩诃池。
    单只看眼前这样的气象,还有旧蜀侍女的言谈中隐约透出的不屑,便可想象出当初蜀宫之中,那名驰天下的绝色园林辉煌一角。
    花蕊夫人在石碑之前,略微停下脚步。
    她默默地看着那三个字,面无表情,唯有眸中秋水泫然。
    良久,她转过头来,问芙蓉道:“都安排好了么?”
    芙蓉答道:“是。”她低声道:“官家昨夜派人过来问过夫人安好,婢子说夫人一切都好,为了压惊,今日要在小摩诃池安静赏玩,不想被人打扰。”
    说话之间,已走上通向湖心亭阁的曲阑。数名侍女们都分散立好,果然已守住了曲阑入口。
    花蕊夫人望向湖心那簇亭阁,受水中暖气所熏,这里的树木分外翠绿,绿中一片嫣红,远望更是赏心悦目。
    花蕊夫人道:“是芙蓉花开了么?”
    芙蓉答道:“是。是官家前些时令人搭了花棚,专以热气相熏,芙蓉花便早早地开了。只是夫人你总是不肯过来,白白开了好些时日,现下只怕都要凋谢了。”
    花蕊夫人转过头来,向阿萱道:“红栀,你跟我时日虽短,但我仍然信你。实不瞒你,今日我有一件要紧事,有两个人,要在这湖心的小瀛州阁相会。”她明亮的眸光,透过薄帷纱罗,落在阿萱眼晴里:“你的武功很好,所以我想让你伏于小瀛州阁中,一来是为了防人从水中潜过去,二来……”
    她的眸光终于移开,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听听那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不许漏掉。”
    阿萱心中一跳,不知如何答她。花蕊夫人又紧紧地盯住了她,道:“这两人武功了得,你切记不要被发现了。我……”
    阿萱只得答道:“是。”
    花蕊夫人看了一眼芙蓉,道:“那人呢?”
    芙蓉低声道:“早上已让人请过来了,只说是夫人找她谈些蜀中风物。”
    脚步声响,却是樱桃带着一人过来。那人身着白衣,头戴帷帽,只身材略高挑了些。
    阿萱定晴一看,那熟悉身形映入眼帘,瞬间已明白过来:“是他!”此人当然正是孟晫,花蕊夫人果不食言,居然当真安排了两人相会。想到春十一娘或许正在对面的小瀛州中,心里顿时狂跳不止。
    孟晫身着白衣极是简单,面前帷纱重重,比其他侍女所戴还要多上几层,看不清面目。花蕊夫人仰头看他,眸光复杂,低声道:“那人在里面,你去罢。”
    他身躯一震,顾不得与她多说,当前向前疾走,樱桃一直紧随他身边,此时脚下都有些跟不上。
    花蕊夫人凝视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语调已经变冷:“红栀,快去。”
    湖心岛中,小瀛州阁。
    原来是如此精致的一簇楼阁,檐牙相啄,高不过三层。四面环水,以半人多高的朱红阑干围绕,阑边遍植芙蓉花树,花色嫣红,临水映影。不过花已将残,地面落满了红白花瓣。
    阿萱远远见樱桃引着孟晫到了阑干处,帮他除下帷帽及白衣,低身一福,旋即缓步离开。一时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紧张,知道春十一娘一定便在附近。
    她恨不能前去相认,但转念一想,花蕊夫人未必当真如此好心,又以她之精细,说不定倒安排有旁人也在监视,若自己冒失相认,只怕还暴露了自己身份,哪里救得了春十一娘?
    孟晫到了此处,却站住了。他急切地向四周张望,甚至连衣衫都在微微颤抖。
    阿萱四下里一看,但见转角之处,有一堆嶙峋奇美的湖石,足有两层楼高,石隙参差,颇为幽深。
    她深吸一口气,跃起身来,轻捷如飞鸟一般,紧紧贴于湖石之上。石前恰有一蓬藤萝垂下来,枝繁叶茂,有如绿瀑,将她身形藏得严严实实。
    她从藤萝的缝隙前向前看去,朱阑碧水,花影人形,全都看得异常清晰。
    只见孟晫略一踌躇,从袖中取出一物来,竟然是一管笛子。
    阿萱猛然想起最初与孟晫相见之时,巫峡惊天巨涛之中,深幽的夜晚,他吹过的那支《阮郎归》。
    孟晫吐气吹奏,笛声幽幽响起,果然是《阮郎归》的音调:
    “小怜初解琵琶弦,膝上说新愁。繁指频挑如泣诉,料去则难留。”
    最初听到这支曲子时,阿萱尚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以对女夷教的一腔仰慕热血,千里奔波,前去报讯。虽然在舟中与他以箫声唱和,其实并不能真正领会曲中深意。
    如今在这幽静的楼阁之中,水波之畔,突然听到这支曲子,一时竟听得有些痴了。
    “丹青典物,翰墨风流,一时俱休。别后惆怅凭谁递?过往兰舟。渺万里烟波,独深锁重楼。相见相逢相识否?人间冯娘已白头。”
    所有的繁华风流,都随风吹雨打去。王侯富贵,化为灰土,人间冯娘已白头。
    相见相逢之时,应该是已经不能再相识了罢?岁月风尘改变的,绝不仅是双鬓的白发。
    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热流,在那一刹那间,涌上了阿萱的心头。
    轻风拂过,风声之中,仿佛还夹杂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风吹落了数片花瓣,飘入水中,漾开圈圈细纹。纹心之处,渐渐浮现出一抹白色的纤影。
    如梦如幻,是耶非耶?
    藤萝间的阿萱,水波边的孟晫,都如亟雷击,望了过去。
    风儿掠过,芙蓉树上红白的花瓣,纷落如雨。风吹皱了一池水波,起伏不定。风掀起了那抹雪白的衣衫袂角,风也拂动了那熟悉面庞旁,几缕柔软的鬓发。
    她静静地倚阑而立,在满天的花雨之中。白衫一尘不染,清丽如昔。岁月的昆吾刀,并没有在她美玉般的脸上刻镂下任何痕迹。只是昔日白雪般的肌肤,透出几分沧桑的沉润;昔日清泉般的眸子,化为了两泓幽深的秋潭。唇线逾深,无邪欢笑的痕迹,早被无言的坚毅之态所取代。
    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无论是在眼里,还是在心中。
    阿萱的喉咙突然哽住,巨大的喜悦涨满内心,恨不能喷薄而出!她果然在!她果然在!毫发无损,一切如昔!
    “啪!”笛子跌落在地,最后一缕尾音瞬间消逝。
    孟晫凝望着她,整个人便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面色似悲如喜,怅忡难言,神情竟有几分恍惚。
    倒是那个穿白衣的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拈去肩上飘落的花瓣。只举起来看一眼,便松开手指,任由它飘落水中。
    “怡郡王,多年不见。”
    “兰……兰儿。”
    纵然是在心中萦绕无数次的名字,纵然曾在心中无数次地呼唤过,然而隔了这许多年的风尘,真正叫出来时,竟会是如此苦涩。
    他艰难地凝视着白衣女子,分明地认出那永远铭刻在心上的面庞,然而在他的心底,却又有如此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个兰儿早已湮灭在时光的河流里,面前这一模一样的女子,身躯内的灵魂,熟悉而又陌生。
    “我是春十一娘。”
    她连微笑的模样都不曾改变,春风般的笑,是曾经最令他迷恋的回忆。
    但如今那春风般的笑下,是如此严冬般的言语:“薛兰泽早已死了。为什么你不肯忘记?”
    “没有!”多年积压的忧伤思念,化作泪水夺眶而出,他只是不断地流泪,自己却丝毫不曾察觉,全被喜悦所冲淡:“兰儿,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你当年种下的兰花,我一直都带在身边!兰儿,我还去过巫山,可是你走了!我又找到这里……”
    他语无伦次,泪流了满面。
    “国破家亡的那天,我本该要和母后一起自杀殉国的,却被侍丛们救了下来。后来我想,我想我只能活下去,因为我虽然不怕死,但我不想死前看不到你!”
    一切的记忆都回来了:摩诃池边冲霄而起的大火,映红半边天宫有如云霞。宫殿在火光中轰然倒塌,彩娥宫监们尖叫的声音穿破屋宇。他衣冠散乱,不顾一切地冲破这一切,跃过横在路上的断裂梁木,从殿后揪出那曾经是蜀国最尊贵的男子,他的兄长孟昶:
    “她在哪里?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吧,她在哪里?”
    “她……被卖入人市,据说是一个江湖帮派买走了她……”
    宋人的铁甲兵戈一涌而入,黑压压的乌云般,淹没了整座蜀宫。无法抵抗之后,他与所有幸存的宗亲一起,被押入铁栅的牢车。蜀道崎岖,一路颠簸向东,熟悉风物渐渐远去,生长于斯的故土、美伦美奂却被烧毁的宫殿,连同少年时最珍贵的回忆------难道他真的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么?
    路上有虚弱的宗室中人不断死去,他们都是温室的花朵,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奔波?唯有他,因为自幼习武,一直撑下来,心中还残存着这样的念头:或许活下来,终有见到她的一天。
    在一处险峻的渡口,一群蒙面的女子从天而降,她们剑术精绝,飞舞如仙,衣袖间仿佛藏有百花的幽香。宋人虽然精锐,但被她们设伏于此,占了地利,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终于还是被她们成功劫走了部分蜀国贵族。
    他也在其中。
    她们将这些贵族带到一处僻静处,分给他们银两,又神秘地消失在山峦之间。
    不知凭着怎样的勇气,他再次潜回摩诃池,从满地废墟之中,奇迹般地找到并带走了当初她养的兰花。然后,似乎就是无休无止的逃亡和寻找,辗转于江湖,打听着她的踪迹。
    这些年来,他无时不在思念,无时不在自责。只希望会有这么一天,能够在她的面前忏悔,忏悔年少的胆怯和软弱,竟酿成这半生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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