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38 无名男儿初长成 下


他又道:“只是听说,她和南唐江暮云一同前行,曾在途中遇上了师延陀,从现场痕迹来看颇为惨烈,后来再无消息。师延陀本人也讳忌莫深,恐怕这二人已是凶多吉少。”他长叹一声,道:“我虽未见谢萱,但江暮云此子,却素有听闻,当真是天资毓秀。我这几个弟子,只清霜还有些天分,却也稍逊他些。听说他的师尊,竟然是女夷教故教主凌飞艳,与春十一娘算是一脉相承的同门。说来惭愧,我与凌飞艳齐名,竟没有这样出色的弟子,‘男中玉剑郎,女中十一娘’!是何等的女子,才能拥有这样的弟子!”
    男中玉剑郎,女中十一娘。
    阿萱油然而生骄傲之情,想到花神宫中那尊神像,仿佛幻成凌飞艳的音容笑貌,不禁胸中又酸又热。
    房中静了静,一时都没有人说话。
    倒是赵匡胤先叹了口气,喃喃道:“春十一娘、唉,春十一娘!巴蜀啊巴蜀,是何等宝天福地,竟生出这许多灵秀的女子来!如今春十一娘虽在此处,却颇令人为难。”
    另有一男子声音笑道:“听说晋王延请她为小王爷的师傅,倒也得其所哉。”
    此人说话不疾不徐,料想正是刚才那中年人。
    赵河阳哼了一声,道:“她经脉已被我封住,纵然晋王相护,料也没有什么大碍。”
    阿萱有些难过,想道:“春姐姐这样的女子,失了武功,便如白鹄折去了翅膀,养在笼中一般。这样久长的时日,也不知她受过多少折磨。那晋王赵光义,岂是什么善类?”一念至此,心如火灼,只恨不得胁生双翅,将春十一娘远远带离。
    赵匡胤道:“这些江湖之事,倒在其次。单只这平北之策,未知则平有什么好主意?”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臣远离京都,近来不太闻朝中军国之事,只恐说来都是空谈。”
    赵匡胤道:“你休怨我,上次钱氏父子将瓜子金装在坛中送你,百官都看着此事。你虽然冤枉,事先也不知他们的作为,朕却不得不略作惩戒。但你我忠爱之心,同袍之泽,在朕心中,却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变过。”
    话语殷切,颇为真诚。
    阿萱这几日在宫中,也略有听闻朝廷之事。听到这几句话时,突然想了起来:“难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赵普?”
    赵普此人,早在十多年前便追随在赵氏兄弟身边,历任赵匡胤手下推官、掌书记。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这一幕好戏,他便是幕后得力推手之一。他书读得不多,却很有智谋和见识,后被拜为相。三年前因吴越王赠金一事,被贬为三城节度,任检校太尉及同章平事。谁知今晚,却被秘密召入宫中。阿萱回想先前所见的小轿,确实是平凡之极,想必赵普生性谨慎,并不愿意召彰自己入京一事。
    但闻赵普从容道:“臣虽没有接受瓜子金,但若是臣节毫无污亏,如光照日月,钱氏父子又怎敢送金来贿赂臣呢?臣担任宰相多年,自问心中虽不欺暗室,行为却一定有失措之处。官家贬臣出京,反而是为了保护臣呢。”
    阿萱想道:“此人说话,果然大有分寸。民间说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可知一个人明事通达,比起读死书来,又要强得多了。”
    赵匡胤道:“则平,朕出身于民间,少年时游迹江湖,见过许多百姓的疾苦。动乱不息,洪旱灾连,有的地方千里没有人烟,家家易子而食……朕当时想,若有一日,必将让天下太平,再没有饥馁之事,要让百姓家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所以侥幸称帝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唯恐走错一步,便成了那人人唾骂的昏君,对臣下也自然严苛了些。”
    阿萱只他话语之间,大有慨叹之意,心中也不禁一动,忖道:“他……他说的这些话,我可从来没听李……李国主讲过。”
    她生于盛泽偏隅,少经战乱。虽然对家国之思并不强烈,但曾见过南唐国灭的惨状,又受到女夷教中蜀人女子的影响,对宋人虽无深恶,却也并没有好感。
    回想入宋宫来所见所闻,似乎赵匡胤除了迷恋花蕊夫人之外,尚算励志勤政。尤其是马球场一役,这位宋帝胸怀气度,更是远远胜过李煜。便是对花蕊夫人,似乎也有几分真情,并不是一味贪色好美。一时间不禁有些迷茫起来:“这宋人的皇帝,是好是坏,当真难以分辨。”
    赵普从容答道:“官家当初有‘勒石三戒’,一为保全柴氏子孙,二为不杀士大夫,三为不加农田赋税。看这三戒,纵观百世,有哪个天子有此盛德?何况官家加修河防,免除苦役,奖励垦荒,这种种政令,无一不是英明天子所为。臣不敢因小事而生怨怼心,只是北汉一事,何其重大,”他顿了顿,道:
    “开宝元年,昭义节度使李继勋率军进攻北汉,那时刘继恩初继位,北汉国内局势动摇,倒是一次极好机会。我军铜锅河一役大胜,直逼北汉都城太原,本来胜利在望,但宰相郭无为暗杀刘继恩,使刘继元继位。刘继元向辽人求援,南院大王耶律达烈亲自督战,我军只好返回。”
    “开宝二年,官家亲征北汉,此次本来颇为顺利,又引汾水灌注太原城,甚至连郭无为也有投降之念。但攻城久久不下,士兵不服水土,辽兵又随时可至,官家仁德,不愿因北汉这疥癞之疾,而伤了诸多士兵性命,又二次返回。”
    “臣不谙兵事,但纵观这二次攻北汉的战役,我军锱重丰厚,给养充足,仍不得胜。一来,是北汉虽然国土贫脊,但军士大有悍恶之风。二来刘继元此人虽然无用,却一直任用刘继业这样的猛将。三来,有辽国之助。”
    他停住话头,道:“臣想,北汉国内政局糜烂,人心易变,亡国是早晚之事。但北汉紧靠辽境,怕是怕若我大宋不能先胜,恐怕北汉一亡,那河东十二州之地,就要落入异族之手了!”
    他说到“刘继业”三字,阿萱眼前闪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正是当初百尺楼中,英姿勃勃的将军形象。杨无敌、杨业、刘继业,这些名字的变更,并不能抹去他半分的光辉。
    赵匡胤沉吟片刻,道:“只怕攻破北汉,唯有八字方针‘先破辽军,再击太原!’”
    赵普道:“臣以为,凡砍伐树木,都是先砍去它的枝丫,再挖出根柢。如今既然短时间内难以攻下,不若在太原北石岭山及河北界西山、东静阳村、乐平镇等地修筑堡寨,阻扼辽国援兵。同时将太原地区民众迁移到西京、襄邓唐汝等州,断绝太原的给养和贡赋,这样不过几年时间,太原实力大大削弱,自然逐渐消亡。”
    但闻一声轻轻击掌,赵河阳赞道:“则平妙计!可赛诸葛!”
    赵匡胤笑道:“国师且莫先赞别人,朕尚有重要事宜,也要交付国师去做。”他语气稍沉:“五代十国时期,辽国原是乐得看我中原诸侯自相争斗,从中获利。又大肆劫掠边境,抢夺人口牛羊。只是近年间,我大宋逐渐统一中原,国力富强,辽国也渐渐不安起来,唯恐不能象过去那样大肆妄为。听闻师延陀已放出风声,说当今三大宗师,凌飞艳已逝,唯余国师与他二人。他不屑与女夷教后辈女子相斗,却要与国师你一决高下,看谁取得天下第一高手之位。”
    赵河阳缓缓道:“臣已知此事。”话语间颇为恬淡,听不出丝毫嗔怒:“此来也正为向官家禀告此事。”室中悉索轻响,似乎是纸张展开的声音,但闻赵普轻声念道:
    “明玉通神,天魔无敌;中土辽疆,奇葩并蒂。若得携手一战,平生畅也!试看苍茫江湖,竟是谁家之疆域?”
    短短几句话,纵然文理稍嫌不通,却奇崛冷傲,大有山巅劲风之概,果然是师延陀的气度。
    “试看苍茫江湖,竟是谁家之疆域?”赵匡胤的话语中微有冷意:“辽国一向恃着兵马强壮,屡犯我中土边境。今天下平定,也该让他们瞧瞧,这万里江山,江河湖海,究竟是谁家之疆域!”
    赵河阳淡淡道:“师延陀自重身份,纵然约战,也不会象街头地痞一般,上来便要动手。而定然是派弟子前来,先行试探。他最宠爱的阿保疆一直留在中原,听说也在汴京现过身。除了谋夺女夷教的《天枢实录》外,或许师延陀还有用意,是先以弟子一辈的胜负,来作开局之战。”
    他顿了顿,恬然道:“我一直等他来,等了很多年。”
    这宋国军民视之如神的武学宗师,哪怕向来淡然自若,说到这几句话,隐约也透出几分热切来。
    当世三大高手,不过是江湖武林中公认而已。他们的武学修为,是天神般的存在,况且分隔南北,有谁会敢奢望天神之间的比试?如今突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单只想一想,便叫人热血沸腾,向往不已。
    赵匡胤问道:“国师如何答他?”
    赵河阳道:“请看臣之回信。”
    静默片刻,却是赵普轻声念道:“来年月圆,枫林渡头。”略有诧异:“国师选在来年的月圆之夜,定是想着那时我宋军大举攻辽,若暂时将师延陀以比武之名调开,颇多利便。只是国师缘何要选择枫林渡?那不是盛泽以下的一处小渡口么?难道国师在此地另有安排?”
    阿萱也是颇为惊异,旋即心头浮起一片淡淡惆怅:“呵,又是枫林渡。”
    初赴金陵时,自己与张谦共过枫林渡,那谈吐不凡的南唐宗室李长浩,也是在此告别。如今三人之中,自己颠沛流离,李长浩此人,南唐灭后并无消息,不知飘去何方,张谦却变成了宋人的贵侯。人生际遇,相差一至如斯。
    还有,那枫林渡,是江暮云得遇画中仙的地方。飘逸如仙的紫衣女子,旷野中电闪雷鸣,奔跑时瞬间的风华,与枫林渡一起,深深地刻入了他的心中,竟也酿就一生命运。
    如今这两大宗师,又要在此地掀起百年来最大的武林盛事。
    枫林渡啊枫林渡,究竟是势造福地,还是地福造势呢?
    想到此处,不胜嗟叹之际,只听赵河阳答道:“赵大人所言极是,我与他约在明年,确是为着我军攻辽的缘故。军国大事,自然放在第一位。只是从江湖地位而论,师延陀何等身份?我赵河阳与之齐名,岂肯以阴域技俩获胜?”
    赵普笑道:“是下官小人之心,度国师之腹了。”
    赵河阳傲然道:“他是辽国师宗,我是大宋国师,我们比武之地,自然不会选在宋京,亦不会是辽京。唯有枫林渡一地,虽是我大宋疆域,却远在江南,又是偏远小地,不会驻扎重兵。我此举乃是告知师延陀,比武光明正大,决不会挟国家之力,逞江湖之威。”
    赵匡胤赞道:“国师此举,真是大丈夫所为!我大宋平定天下,所求乃是民心。莫说不屑以重兵获一师延陀,便是师延陀在,以他一人之力,纵是神仙,岂能挡得住大势所趋的滔滔洪流?莫如公平一战,更叫天下人心服口服,也让辽人见识见识我大宋的国师!”
    赵河阳肃然道:“臣正是此意。”又道:“枫林渡地势险要,虽有大片旷野,却面对大江,背靠山脉,多有峡谷。我选此地,便是告知师延陀,他随时可往山间遁去,我并无歹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悠然笑道:“此信臣马上派人送给师延陀,不知为何,写出这八个字后,臣之心中,五味交集,又是企盼,又是心跳,如同要去见心爱的情人一般。哈,说起来,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如此的感受了。”
    三人一齐放声大笑。
    赵匡胤吩咐道:“则平,方才我们商量之事,你此时速去晋王府,告知晋王。如今非常之秋,他为开封府尹,要加倍小心京畿安全。”
    阿萱大喜:“正愁不能去晋王府,天幸送了这样好的机会过来。”
    赵普答应一声,脚步轻响,门扇推开,他已出现在门口,只简单地说了句:“备轿!”
    阿萱慌忙垂下头来,跟在一名宫监身后,疾步走出院去。趁着那宫监开门唤轿的功夫,已快步抢到一旁树丛阴影之中。候得那宫监转身欲呼她时,她已就地滚入轿底,四肢攀援,运起轻功,悬空附于其上。
    幸得赵普入宫想必是由宫监直接迎来,轿边并没有从人。
    那宫监咕哝道:“说着说着怎么又不见了?这小子就是爱偷懒,眼错功夫,定又蹭哪去了。”
    轿身一沉,却是有人已经坐入轿中。赵普的声音传来:“多承公公了。”那宫监陪笑道:“这都是官家的恩典,赐了这许多珍宝,可见赵大人圣眷颇隆啊!”
    赵普并没有答言,阿萱只觉轿身轻轻一动,却是轿夫已抬起了轿子。
    阿萱屏息吸气,尽量贴牢身体,同时向上提起,以防重量加大,引起轿夫疑心。
    那轿穿越宫道,出得西角门,在街上一阵疾走,径直转入一处府第。脚步声响,却是几人迎了上来,当前一人笑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则平啊则平,孤可是候得太久了。”
    阿萱一听这声音,蓦地一惊:“是晋王赵光义!听他口气,似乎早知赵普便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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