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延陀敢于大胆地将天魔劲的秘技交给阿萱,也是料定天下习武者何以万计,但能修习《天枢实录》者,却只有女夷教主。常人纵然机缘巧合,得到这件珍贵的百魂衣,也只能空自慨叹罢了。
更何况,百魂衣上虽然写到了天魔劲最顶层的心法,但实际上历代师宗,都只敢练到第八重。师延陀算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对这第九重也是小心翼翼,尚未完全练通,便已有诸多心魔之相干扰了。
只是此时的阿萱,虽然天姿聪颖,终究没有猜到师延陀心中所有的机关。她忖道:宫中人多事杂,若让这天魔门的功夫外泄,不管师延陀赠衣居心何在,自己终究是对不起他。灵机一动,将百魂衣上所记快速读了几遍,牢牢记在心中。想了想,这才脱下外衣,将百魂衣穿在身上,又罩上衣裙。
想到身上所着,乃是一百二十名高手皮肉所制,忍不住便要恶心。幸好这衣穿在身上颇为柔软,也并没有什么异味。或许是因为人皮所制,全身处处无不熨贴,并没有不适之感。
当初山中练过《天枢实录》,但封丹不幸逝去,并没有人指点于她。虽然练下一个根基,终究不能深解其中的变化奥妙。此时突然读到《天魔总纲》,却仿佛是紧闭的石门突然被劈开一道缝,有光亮如沙子般,畅亮地洒进来。想要拒绝这种诱惑,委实是太难太难了。
她想了想,终于忍不住紧闭房门,盘腿坐下,闭上眼睛,默默读诵那些奇异的法诀。原本呆板的文字,一个个跳出来,汇聚如活动的流水般,从心头缓缓流过。
她初练天魔劲,但觉经脉间十分滞涩,最初一道真气积于“气海”,只向上逆推,不到“神阙”便停止不前。她默念口诀,强行推进,忽觉那道气流在穴位间急速游走起来,尖热如针,剧痛无比。忍不住张口“啊”地一声,轻呼出声!
她定了定神,只得忍痛按下气劲,暂以《天枢实录》调整呼息。此功法的驭气之法,与天魔劲大相径庭,但觉一股清凉之意,反从“膻中”生出,徐徐下降,经“鸠尾”“巨阙”而过,堪堪压下“气海”,将那道四处奔剌的气流紧紧包住。两股气流在气海中相互冲击交缠,时痛时安,时热时凉!到得最后,仿佛全身毛发都根根竖起,百孔之间隐有真气外逸。阿萱心中叫苦不迭,知道这是即将走火入魔之象,只可惜真气交战,连同四肢百骸随之僵硬,竟然进退不得。
两股气流在体内闹腾,但觉自己的这具身体,竟象是一只活生生的炼丹炉,装满琉黄朱砂,经烈火粹炼、冰雪相沃。
忽然想起几句话来,似乎是小时母亲吟诵过的,恍惚间又似乎是黎云裳在奏琴而歌:“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如果天地是一只大炼炉,那么造化就是那个工匠吧?将阴阳为炭火,万物投入炉中炼制。
蓬!
体内气息相撞,陡然向外迸出!
阿萱只觉胸腹内仿佛被无形巨手,重重一击!其痛之剧,不可言说,但觉全身肌肤只欲一寸寸碎裂,连同毛孔之中,都沁出血丝来!
如果自己是一只大炼炉,那么清明的灵台,才是那个拉动风箱的工匠,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功力作为炭火,却将真气放入其中炼制。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嘹亮高亢的歌声,响彻天宇,是来自于哪里呢?渺茫之间,有若身处神冥。
万物都在里头熔炼,就象翻腾的铜水无法控制一样,或聚首、或离散、或消亡、或休息,那里有一定的规则呢?千变万化,没有终结。
天下的武功,莫不如此。
无论是《天枢实录》,还是《天魔总纲》,无论是女夷泽被天下的温暖,还是寒绝天地的魔意,无非都有起源、有升腾、有消散、有灭寂,不过是彼此的起点不同,终点也是相反而已,其间的规律,哪有什么区别呢?
阿萱强忍住巨大的痛楚,双掌挥起!此时那两团气息相互纠缠,似乎已经奔到喉边,只要破喉一喝,顿时便能将其全部逼出!然而牙关颤抖,所有力气仿佛到此都消耗殆尽,竟是连张开嘴来,都是极为艰难之事了。
砰砰砰!
仿佛有人叩缶而歌,在沉闷的声响中,那歌声更有晨钟暮鼓的警醒: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既然万物彼此并没有差别,那么生而为人,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变成其它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哀叹的呢?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那交缠互斗的两道真气,竟然已交融到了一起,涌入经脉之中!
蓦然间,仿佛天地都静了下来。纤毫毕现,洞微入察。
阿萱缓缓仰起头来,只听见门上有人轻叩的声音,都是那样清晰入耳,甚至连指节与木质纤维之间,轻轻摩擦的沙沙声,都是丝缕分明。
阿萱的脑海间,顿时浮起一幅明朗的画面,是艳装的樱桃,笑吟吟地站在门外,一手举起,再待叩击。
果然,樱桃的声音响了起来:“红栀,你真是好雅兴,一个人关起门来,原来是为着要吟诵贾夫子的《鹏鸟赋》么?”
阿萱振衣而起,但觉真气运转,飘然若仙,周身说不出的轻快畅乐。
她打开门来,但见樱桃站在门口,艳装如霞,竟与脑海中的画面一般无二。
樱桃瞧见阿萱,并没有丝毫惊异之色,也似乎并不曾知道阿萱离宫一般,微笑道:“红栀,夫人传见。”
阿萱心中一紧,蓦地想起,长宁殿中,还软禁有一个孟晫。自己是那日奉花蕊夫人令,前去偷听春孟二人相会的探子。但只到春十一娘离去,孟晫被禁,花蕊夫人始终没有问到关于这二人相会的一个字。此女心性反复无常,令人难以捉摸,阿萱一时也不知她究竟做何念头。此时听她传见,自然生了惕意。
尚未进得长宁殿,便听见一阵笑声传来。
那笑声又清又滑,甜中带腻,勾魂夺魄之中,却又偏偏使人觉得天真无邪。阿萱已听出来,正是花蕊夫人的笑声。
转过殿门,赫然便见赵匡胤身带幞头,披件家常薄衫,随意地倚靠在榻上,花蕊夫人半个身子投入他怀中,两人耳鬓厮磨,颇为香艳。
阿萱刷地一下,面红过耳,顿时低下头去。
樱桃到底是旧蜀宫女,落落大方,便似眼中什么也没看到一般,行礼道:“夫人,我已将红栀叫来了。”
花蕊夫人娇那不胜地撑起身来,却又俯趴在赵匡胤的肩上,半截身子柔若无骨,悄声道:“官家,你说臣妾那个主意,好不好?”赵匡胤含笑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你当真不吃醋?你就仗着朕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偏偏要来呕朕!”
花蕊夫人扑噗一笑,掩袖瞥他一眼,秋波暗转,道:“窅娘金莲之舞,冠绝天下,听说当初晋王微服到南唐时,只见一次,便如醉如痴。臣妾身为女人,尚且对她倾慕不已,难道官家就完全不动心么?纵然没有别的念想,就是看看她那朵举世唯一的金莲花,还有那翩若惊鸿的舞姿,也算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有何不可呢?”
赵匡胤沉吟片刻,道:“不过朕听说晋王已向李煜去索要窅娘,朕若跟晋王争夺,只怕别人说朕贪恋美色……”
窅娘!
阿萱心中一动:那湖中绝世的一舞,新月般的莲足,静云奔鹿般的风姿,刹那间浮起在脑海之中。李煜亡国入宋后,所有宫人歌伎大多遣散,随在身边的只有小周后、黄保仪和窅娘三人。生活窘迫,已比不得当初在南唐宫中,若赵光义真的去索要窅娘……
花蕊夫人嗔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晋王再位高权重,难道还要抢夺天子的女人?”她哼了一声,怫然站起身来,道:“臣妾也是多事,想着官家国事操劳,闲来赏玩歌舞,正好解闷去乏,谁知官家要做个铁石天子,只当是臣妾白费了一番心意!最好官家连臣妾都不要再幸,免得人家说红颜祸水,误国殃民!”
赵匡胤慌忙一把拉住她,陪笑道:“朕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你?便是天下都没了,也不能没了你呀……朕知道只有你对朕最好,那就依夫人所言,把她接进宫来吧,夫人要怎样安置,就怎样安置!”
花蕊夫人这一番做作,喜怒由心,转换自如,将堂堂天子摆弄如小儿一般,偏又入情入理,叫人不能拒绝。阿萱看在眼里,心中才多少有些相信民间所传,说后蜀国土尚存时,倒有大半个家,是当在这前慧妃花蕊夫人的手上。
只是寻常女子一旦入宫,无不是尽力求得皇帝的专宠。何况她是亡国宫妃,理应更要固宠才对,又为何一定要让窅娘进宫来?难道如此委曲求全,是为了博得赵匡胤更多的宠爱?
花蕊夫人见赵匡胤应允,顿时转怒为喜,嫣然一笑,整张面庞宛若春花盛开,美艳不可方物,即令阿萱见了,也觉目眩神摇:“既是这样,我便派我的侍女樱桃和红栀前去,妥妥当当地接她进来。单派那些侍卫去吧,又怕他们都是粗人,可别把人家娇滴滴的美人儿委屈了。”樱桃自然应答不迭,和阿萱一起行了礼,便要告退出去。
才走出殿门,花蕊夫人扬声道:“慢着。”
二人停住脚步,她快步跟出来,顿了顿,缓缓道:“听说今早晋王已亲自去了违命侯府,随行还有王与哲等人,难说不会是为了窅娘,说不准还是因了郎靖在那里的缘故呢……红栀,你……”
她一双清波妙目,定定地落在阿萱面上:“窅娘如果落到晋王手里,可就叫人太笑话我们了……”她斜斜掠了一眼背后倚榻歇息的赵匡胤,声音更低了些:“……当然最该被笑话的,绝不仅仅只是当朝天子!兹事体大,你……做事向来精细,武功又好,必要时可用必要之手段,一定要把窅娘带回来!”
说到“武功”二字时,略略重了些。
阿萱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抬起头来,恰与她眸光相接。那一瞬间,阿萱只觉这女子的眸光深不可测,潋滟水光中,似乎还带有一道洞彻全部的寒意,心中一震:“我并非樱桃等人,是她的心腹,她却偏派我前去,莫非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她力主要接窅娘进宫,除了是向赵匡胤邀宠外,只怕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难道是因为晋王……”
只听花蕊夫人格格一笑,提高声音道:“你们快去快回,官家与我,就在此静候佳人佳舞了。”
阿萱与樱桃当即出宫,二人因为是花蕊夫人的爱婢,又是奉旨,所以出宫时也乘了一辆辇车,后面跟有数十名宫中侍卫,倒也威风。
此时天色将暮,晚霞如火,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彤红的一片,也将整座汴京城都镀上了一层熠熠的金红光辉。街道上人头涌动,车水马龙。汴京城又名开封,当初宋人选在此地建都,是看中了汴河、蔡河等河流横贯全城、四通八达的优势;正因为此,各地物资源源不断涌入开封,才有了今日的繁华局面。但此城又有一个劣势,是四面无天险可以依恃,所以采用三重城墙,建成只有边防城堡才有的瓮城马面格局。
车辇向城北而去,才转过一道僻静的街道,忽然四下里安静起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所有市井的喧嚣,至此嘎然而止,却静得更让人觉得心慌。道路是青石铺就的官道,能容四乘马车并肩而驰,颇有气势。只是两旁树木竟然都是光秃秃的,从那极粗的半截树桩来看,尚能想象当初繁茂如盖的枝叶。道路尽头是一座大宅,大门紧闭,除了门口守卫森严的军士外,别无人影,连行人也没有一个。
樱桃悄声向阿萱道:“这就是礼贤宅了。不过大家都叫这里作违命侯府……你看,那两边的树只剩下桩子,就是开封府下令,为了违命侯的安全才砍去的。”
(前文以陇西郡公称呼李煜,其实是俺错了。李煜在□□时受封违命侯,太宗时才改封陇西郡公,以后再更正)
开封府尹,正是晋王赵光义。
那宅门守卫的军士中,有一人已迎上来,见这队人马仪仗不凡,便和颜悦色起来,问道:“各位到此,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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