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44 莲步佳舞可倾国 下


阿萱看那军士甲服簇新,派头不似寻常的侯府卫士,倒象是禁军。心想:“这些军士想必是朝中特派安置在此的,李煜哪里是什么违命侯,简直就是被软禁的囚犯,连交接亲朋,只怕都要受到他们的监视和责难。”
    樱桃跳下辇车,举起一块令牌,大声道:“奉宫中旨意,前来探视违命侯内眷。”宋初年间,宫中女官颇有威势,常奔走于各府传令宣旨,与男子无异。那军士一怔,看那令牌一眼,连忙恭敬地答道:“原来二位姑娘是奉旨前来,不过此时晋王殿下也在府中,这个……”
    阿萱与樱桃对视一眼:“他果然在此!”
    樱桃皱眉道:“为何没在门前看到晋王车驾?”
    那军士笑道:“晋王何等尊贵的身份?来此探望违命侯,已是天大的面子,车驾又怎么会停在门口,自然是径入中门去了。”
    阿萱心中微酸,暗道:“赵光义好大的架子!即算是到大臣府中,也不会如此肆意而为。可怜李……李煜他亡国之君,如今竟连个宋臣都不如。”
    樱桃点了点头,道:“我们奉旨前来,晋王在不在并不相干。”
    那军士忙巴结道:“那是自然,今天听说晋王前来,是指名要看那位能在金莲花上起舞的窅娘,二位姑娘也真是来得巧,说不定还可以瞧见那举世闻名的金莲舞呢。只可惜小人等位低名卑,无福得见哪!”言下甚是遗憾。
    阿萱不动声色,微笑道:“如此也算我们有福了。但不知同样有福气的大人们,还有哪几位?”
    那军士大是得意,道:“同来的当然还有魏王,就连咱们国师的得意高弟,赫赫有名的大力神王也在其中啊!”
    阿萱二人心中一凛,不禁忖道:“魏王赵光美也在此处,今日带走窅娘只怕是更难了。”忽听府中一阵喧哗,一群家人抬着件硕大的物事,吵吵嚷嚷地穿庭而过。
    那军士道:“今日因晋王魏王驾临,这门上的事宜,也由我们禁军充当。二位姑娘请,让小人带二位入内罢!”阿萱二人点了点头,带着众侍卫,随在那军士身后,昂然直入。
    但见庭中那群家人青衣短襦,十分寒酸,说话中带有南音,且嗓子尖细,显然是随在李煜身边的旧宫监。他们目不斜视,奋力举臂向上,托着的硕大物事破烂不堪,仿佛一只裂透的桃子,碎成几瓣。细看之下,居然是一朵莲花形状!花瓣长如人臂,颤颤巍巍,原是用筷子粗细的银丝绷起绸缎,外面涂有金泥,现在也斑驳脱落,里面的绸缎也灰白朽碎,有的银丝还断成两截,支楞出一段尖头来。
    一名家人苦恼地嘟囔道:“这金莲花破旧如此,还有什么看头!便是放在池中,只怕沾水便沉下去,哪里截得动窅娘姑娘?”
    金莲花!怪不得破旧之中,尚有几分眼熟!果然是窅娘的金莲花!当初南唐的万丈繁华之中,百尺楼外,湖水碧波,那朵飘然而来的金莲花,在阳光下那样辉煌灿烂,托起绝世的美人芳姿……如今,这曾名冠天下的金莲花,也随着南唐国土一起衰败了么?
    阿萱用一种复杂的心情,久久地凝视着那朵被家人们高高抬起的金莲花。
    她不会忘记,那一日,百尺楼中,所有的神话都突然发生--湖中的金莲花、女神般的舞者、繁华如仙宫的楼阙、风姿卓绝的白衣女郎,当然,还有那片清雾般的剑光,那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
    阿萱的神话,也是从那一日,被命运之笔,轻轻地落下了第一笔。
    樱桃突然触了触她,低声道:“到了!”
    转过一处假山石,眼前豁然开朗,是个不大不小的园子,园中有花木亭阁,当中还挖了个小湖泊。湖边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只旁边种了几株笔直的梧桐树,每一株都挂了灯笼。
    那军士见她们颇感惊奇,显然是初次来此,有意在这两名美丽的宫中女官前卖弄,便悄声道:“二位看这湖边啥也没有,是妨着有人藏在水草里边。树上挂的灯笼,通宵不灭,也是防着李煜……啊,侯爷他一时想不开,怕万一寻了短见。”他指指那梧桐树,道:“种这树,也是为这树杆直,枝叶少,妨着藏人呢。”
    阿萱眼尖,已看到那湖边亭中,早坐了几人。仔细一看,吃了一惊:上首二人服色鲜明,赫然正是赵光义赵光美兄弟,下首坐着一人,眉目阔朗,手中端着白瓷茶盏,竟与那手一般颜色,不是王与哲又是谁?王与哲身边坐着个白衣少年,姿容秀美,有如临风玉树。现在天气寒凉,他竟还手拿一把折扇,在桌边轻轻敲击。神态之中,带有三分倨傲,倒有七分不耐烦,居然是白清霜。
    侧面相陪者,正是神态恭谨的李煜,他品服堂煌,全套披挂整齐,好一副侯爷的衣冠,却是手足无措,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哪还有半些风流潇洒的影子?
    只听赵光美干咳一声,转头向赵光义道:“怎的人还不来?莫不是我兄弟二人堂堂王爷的身份,还抵不过一个小小的舞伎么?”
    赵光义洒然一笑,李煜却连忙站起身来,嗫嚅道:“不敢!不敢!实是窅娘生性害羞,原先就少见外人,来到汴京后又荒废了舞技,眼下见诸位贵人在此,恐怕是有些情怯。见谅!见谅!”
    王与哲只是微笑品茶,并不言语,白清霜毕竟年轻高傲,淡淡的眉向中一拧,冷笑道:“王爷带我等来到侯爷这破亭子里,花也看不到一枝,这样粗陋的茶叶,喝在嘴里淡出鸟来,我们却也喝过三道!无非是王爷们性情宽厚罢了,谁知一个小小的舞伎,浑是养成深闺的千金小姐一般,难道我们到了这里,竟是为受罪来着!”
    李煜额上汗珠滚落,连连道:“侯府寒鄙,平常都喝一些粗茶末子,便是这茶还是年前官家的赏赐……方才已命人去市上买酒,并各类奇珍果子为佐,还望王爷和各位大人原宥!”
    阿萱听在耳中,心下不禁惨然。早知李煜国破家亡,宫中所有金财之物都已没入曹彬军中。而来到汴京时,旧时珍宝本来就没能带上几件,单只靠那违命侯的微薄俸禄,恐怕生活窘迫。然而今天看来,只怕其窘迫之度,还远非当初所能想象。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亡国臣虏,所有珠宝金财,都没入了大宋国库。莫说一宅一木,便连这一身一命,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是蒙官家慈悲赐与的。苟延残喘之人,便得这粗食陋茶都是万幸,自然称不了贵人们的脾胃。”
    廖廖数语,颇有清寒之意,仿佛冰凌一般。
    阿萱一惊:“这女子好生厉害!”
    白清霜大恼,抬头眼风一扫,便要反唇相讥。谁知这一抬起头来,却怔在了那里。
    而其他人,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便觉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迸出一分一毫。
    亭廊转角处,原是一片花木丛,然花叶早已凋尽,只留有一株株枯老的树干,连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褐色。
    却有一白衣女子,缓缓而来。
    天气寒冷,人人都是厚绒夹衣,唯她一身轻盈的素白衣裳,俱是薄纱裁就,迎风飞舞,飘然若仙,越显得其他人俗臃不堪。一头灿然如金的秀发,自肩头披泻而下,肌肤雪白,如一块毫无瑕滓的羊脂白玉,当中似蕴有无限光华,令人自惭形秽。一双杏子眼,瞳孔却是淡淡的蓝,与中土女子迥然相异,远望宛若海波,又如万层寒冰,澄澈莹洁。
    衣衫秀发,白金辉映,素淡到了极处,却也美艳到了极处,视之逾久,逾令眩目。
    阿萱当日在百尺楼里,碧波湖中,那万顷荷莲之间,初见她时,也是这样一袭白纱裹体,颈项臂腕,俱都佩满璎珞珠玉,华美无匹,仿佛是湖中的女神降临人间;今日的她,出现在万木萧瑟、偏窄寒酸的小小园林之中,浑身上下,无一寸金银之饰,却依旧有一种女神般高贵的风范。
    女子说了那几句话后,依然面无表情,款款行至亭外阶下,这才向亭内众人点了点头,也不行礼,道:“妾窅娘,参见各位贵人。”
    白清霜定了定神,心中还是恼怒这女子话语犀利,冷笑道:“原来你便是窅娘,我听人说起你的艳名,以为是怎样的天仙,原来不过是个夷人女子!”
    窅娘抬起头来,目视白清霜,不紧不慢道:“夷人怎样?汉人又怎样?贱人怎样,贵人又怎样?天地万物,原本平等,我不是什么天仙,公子你自然也不是。”
    白清霜身为赵河阳最为宠爱的幼徒,又生得美貌,自负才貌双全,向来受到众人追捧,便是赵氏兄弟也多和颜悦色,哪里受过这样的排揎?待要发作,话语上不是这女子敌手,动武又有失身份,待要命人将她拿下,偏这众人都是来等她一舞。一时气憋喉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不知要怎样才好。
    阿萱暗暗解气,这边樱桃已灿然一笑,走到亭边,向亭中人拜下去,口中道:“长宁殿女官樱桃红栀,参见晋王殿下、魏王殿下及王公子、白公子。”
    众人目光投了过来,赵光义的眉头微皱,冷然道:“你们不在长宁殿伺奉夫人,来此做什么?”
    樱桃笑道:“奉官家旨令,奴婢们是来迎窅娘姑娘入宫侍奉的。”
    “入宫?”赵光义目中冷光一闪,赵光美已冷笑道:“有趣,你家夫人何时这样贤惠,竟然会送别的美人入宫?”
    樱桃正颜道:“魏王殿下此言差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的美人,自然都是官家的,跟我家夫人贤不贤惠,却并不相干。”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赵光美顿时噎住,不敢反驳。李煜汗透重衣,讷讷道:“这个……这个……晋王殿下方才已经说起,要将窅娘迎入王府……”
    樱桃笑道:“依奴婢想,晋王殿下不过是观舞罢了,难道还好将官家看好的美人,硬是迎入王府?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决非晋王所为。”
    白清霜一拍桌案,腾身而起,双眉倒剔,喝道:“你小小一个奴婢,竟敢如此犯上?胡言乱语,是想作死么?”
    带阿萱等人进来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磕头退了出去。
    赵光义伸手制止白清霜发作,神情如常,道:“官家如果喜欢,迎进宫去罢了。只是我等今日来此,总要先观过那举世无双的金莲舞,才不枉此行啊。窅娘姑娘,”他灼灼的目光,落在女子冰雪般的容颜上:“那年百尺楼中,观你一舞,疑心人间是没有如此的风姿。后来孤常常想,江南究竟是怎样的一片土地,竟能孕育出如此多的奇妙女子。从那一刻孤便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要将南唐并入我大宋版土,也总有一日,会在我大宋国中,重观姑娘绝世舞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料想姑娘不会令我等失望而归。”
    他语声放低,倒没了武夫的本色,显得颇为温柔:“原想将姑娘你接到晋王府,胜过在这里蹉磨余生。眼下既然官家也青眼相加,更是姑娘你的福气,要惜福才是呀!”
    窅娘转过头去,恰好遇见那群家人抬着金莲花进来,为首的家人苦着脸,行了个礼,向窅娘道:“姑娘你瞧,这金莲花当初是国难之时,咱们千辛万苦地从金陵带了来的。可这么长时间,一来是无暇照应,二来是府中窘迫,没有多余银钱修护,鼠啮尘落,变成这个样子……”
    白清霜嗤地一笑,嘲道:“这就是举世闻名的金莲花?这分明是一堆废物嘛!哈哈哈!哈哈哈!依在下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花犹如此,舞何以堪?”
    窅娘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走到金莲花前,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来,那洁白的指尖,轻轻触上了一片破裂的花瓣。
    她的举动轻盈而又充满了温柔,仿佛这朵花当真是有生命的,而她就是那个花神,用一颗慈悲爱护之心,为它轻轻抚去清震的露珠。
    她瞧着金莲花,久久不语。长长的睫毛,更甚中土女子,宛若蝶须,又如两把小扇,轻轻笼在双眸上,越显朦胧动人。甚至连白清霜也觉喉头一哽,下面的讽语便再难说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转头,仍然凝视着眼前的花瓣,道:“侯爷,是您要窅娘来跳舞的么?跳给他们看么?”
    李煜低下头,神情渐渐凄苦起来,道:“窅娘……”
    窅娘不看他,继续道:“当初金陵城破,您说要自焚殉国。我原是存了必死之心,誓要追随您于地下。可是那个姓曹的宋人劝过您后,您后来就不肯殉国了。我要自尽,您也不准。您说要我陪在您的身边,去往这前途漫不可测的汴京。您说如果没有我的陪伴,未来的日子更是不可想象。所以,我们就来到了汴京。”
    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汴京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是降臣,没人来往,随身也没银子。您微薄的俸禄,除去衣食用度,连大家过冬烧的炭都买不起。天冷时,就坐在一起取暖,最多不过是喝口姜汤罢啦,与当初在金陵时,可是天差地别呢。”
    赵光义干咳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然而窅娘淡淡的话语,似乎也并不是在诉苦。
    众人不由得都瞧着她,她只是看着那朵金莲花,脸上神情似真如幻,仿佛是重逢的欣喜,又带着微微的感伤:“苦有什么关系?妾原是西域人留下的孤女,从小被人拐卖到舞馆,身为异域野种,遍受鄙视白眼,习舞时所受的鞭挞罪苦,实在难以言表。只到十五岁时,我因舞技闻名金陵,被您宣召入宫。您赐我独居华阳殿,每月都有上万金帛相赐,并给了我女官的地位。这十五年来,我只到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衣食无忧,也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作为人的尊重。
    您不仅是一个仁爱的君主,也是一个最具慧眼的天才。您欣赏我的舞姿,也能看出舞中别人所不能发现的妙处,甚至帮我进行修改,使之更加完美。所以每次我习舞之时,无不是殚思竭虑,唯恐不能得到您的赏识,可我在舞蹈上哪怕只做出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能被您如炬的眼神发现,并得到您由衷的赞扬。您虽然贵为国主,但是妾知道在您的心中,从来没有将妾当作一个卑贱的舞伎。
    国主啊,窅娘从那时起,便不再当您只是一个国主,而当您是我窅娘粉身难报的恩人,也是今生唯一的知已。”
    李煜的双肩颤抖,抬起含泪的眼,一刹那间,仿佛所有的风霜,都刻在了这位曾经最是风流潇洒的君主脸上。他哽咽着叫了一句:“窅娘!”
    窅娘轻轻应道:“妾在呢。”
    她终于抬起眼来,凝视着李煜的脸庞。淡蓝的双眸,宛若水波,那盈盈的波光,令得所有的人,仿佛在那一刻都要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唯恐自己呼吸再粗重一些,便会惊碎那片波光--不,惊碎的不是波光,而是一个最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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