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

第180章


足月夭折,引经验丰富的幸汇解释就是:生产过密,丧仪过多。
    她诞下皇八子只半年就梅开二度,恰遇上康熙大丧,繁琐忙乱得皇帝媳妇没顾上养胎。生产不到半月又逢太后丧仪,虽是宠冠后宫,但瞧众人冷言冷语这光景,想必她亦过得不易。
    我暗叹:女人,在这个时代就是悲剧的代名词。
    一整日跪拜下来,人就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水狗,犄角旮旯浑没一处干爽,走起路来直打晃。繁杂的仪式明日一早仍得继续,各家福晋们索性住在宫里,各找各妈。按理我们该当住进永和宫,可是我怕,怕这皇宫里的危机四伏,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宁愿与死人为伍。宁寿宫尚住着前朝宫人们,等闲不许人擅入。索性扮贤良,将永和宫让给十四家的女人们,幸汇善解人意,陪我住在宁寿宫。
    夜深了,喧嚣退却,留下谧静。
    偶尔的一两声蝉吟和着蛙鸣如此遥远熟悉,一瞬间里,我沉溺于过往的惬意。轻手轻脚越过熟睡的依阳,寻至西边最后一间屋子,明窗净几,陈设亦一如往日。蓝底白花土布棉被…
    曾经无所畏惧,曾经不识愁滋味,曾经独善其身,都在此处,只在此处。那些人,那些事,单纯无害的那些,断断续续离去,尔今只能在回忆里找寻模糊的影迹。
    我静静伫立良久,感慨万端。挹恨还同岁月深,帘卷曲房谁共醉?
    轻掩上门,不留痕迹原路返回。
    甫穿过迂回长廊,就听大门处嘈杂声,一黑影儿跌跌撞撞直冲而入,“额娘!额娘!不孝儿来看您了!”
    在遵化守陵的十四!我一惊,闪身避入偏殿。
    隔壁就是灵堂,内里鸡飞狗跳一阵忙乱,混杂着哭喊劝慰。
    我蹑手蹑脚欲溜之大吉,却听人喊:万岁爷吉祥!忙缩回身子,凝神细听外头动静。
    皇帝断喝:“随朕走!”
    推搡凌乱的脚步声径直逼近,我慌不择路,见有一屏风,遂躲其后。
    门“砰”一声阖紧。
    “放手!拖曳我做什么?”十四忿忿然。
    “你这模样成何体统?不知宫里规矩么?”
    十四冷冷:“哼!规矩?你雍正朝的规矩就是子不奔母丧么?”
    “谁让你不成服了不成?明儿一早有奠仪,何须半夜扰人?”
    十四忽然崩溃大哭:“奠仪倒惦记我了?额娘病重时,四哥,我的好四哥,您可还记得有我这一母同胞的兄弟?我知你恨我,恨额娘!但她毕竟是您亲额娘啊!您,您就忍心她临死前都无子送终?您忍心这最后一面都不让我们母子见么?”
    皇帝沉默片刻,“十四弟,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四哥心里没揣这个念头。一见额娘不妥,便下口谕召你进宫。底下的人竟以为是矫诏,按下未发,直至事出,再回禀核对已然迟了。虽是奴才办事不力,朕亦是一时慌乱稍乱了手脚,原该朱笔御诏方妥,此事朕对你不住…”
    十四断然截住话头:“我只问你,额娘死前所饮参汤与父皇那碗一样么?胡凡明又为何暴毙?”
    我心神激震,皇帝此番言语,颇低声下气似欲缓和关系,十四怎的鲁莽至斯?流言,德妃赌气话他尽数相信且不说,此刻居然与皇帝叫板,不啻以卵击石!胡太医暴亡?直觉与皇帝无关,杀人灭口岂不欲盖弥彰?的fcc
    屋内气氛霎时沉降至冰点。
    我屏气敛息扮木头人。
    皇帝冷厉开口,再无和缓:“胡凡明之死,朕倒要问问你,是欲迷惑世人令朕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么?你人在遵化,尚能调动宫里的人手替你收买人命,朕倒是小觑了你的本事!”
    十四毫不甘示弱:“您如今是皇帝,是非曲直您说了算!有胆量做就该有担当!今儿当着额娘的面,你扪心自问,果真与你无关么?当然,你矢口否认,我也奈你不何!只是,这天下悠悠众口,你可挡得住?”
    “你、莫、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一字一顿的肃杀森冷,令我遍体生寒。
    听得入神忘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微弱气息惊动素习武的十四,但闻他厉喝一声:谁?
    人已迅疾闪至屏风后,冲我当胸抓来,丫的居然“当胸”!幸而我见机不慢,脚步微错,身体后仰,堪堪避开魔掌,同时迅速掩住他的嘴,一通眼色乱飞示意他。丫从来就是给我惹麻烦的主儿!
    他错愕,僵化。我尴尬,木然。
    阔别经年的重逢,居然如此惊艳登场!
    身后脚步微动,十四忙松手,一把将我塞至桌下,急急绕回屏风外,尚不忘咬我一口。
    我瑟缩一团,甩着手暗暗呼痛。
    却听十四刻意道:“这宫里耗子也欺客!皇上,既称得您一句皇上,臣这条烂命就捏在您手心里,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犯不着唬我!”
    十四蹬蹬蹬跑了。
    我松一口气,他总算顾念故人。这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密谈,绝对不适合我听,皇帝素来刚强,难得服软一回,却落此下场…
    陌生的檀香气息由远及近浓郁起来,很有些呛人。
    我呆呆蜷伏,双手掩面。他怎么能不上当?
    衣袂微响,随即一种厚而无形近似于高气压的强势力量迫使我缓缓抬头,正撞进一双深遂冷隽更甚以往的黑眸。
    他蹲伏于我面前,同等高度,却拒人千里的遥不可及。无声无色对视着,空气仿佛都扭曲起来,我几乎不能呼吸。
    “戏,好听么?”他冷漠睨笑,眼底却荒凉地渗不进半分笑意:“天下人皆等着瞧朕闹笑话!你,亦然么?”
    何以我总能窥见他们破碎的孤独明媚的忧伤,然后替他人作嫁衣裳般徒劳地黯然神伤?
    我轻轻摇头,“不!如你方才所言,你并非存心令十四爷误了事。我亦非有心探人私隐。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是作戏。我只听见一位无奈而沉重的兄长在向失意而伤痛的兄弟解释一个误会。一个原本可消除的误会,却因着兄长尊贵的骄傲与弟弟失意的委屈不甘,而将努力化为乌有。只不过有些惋惜罢了!与笑话丝毫沾不上边儿!”
    缩头乌龟的姿势极其别扭,我钻出桌子缓缓起身,对面的他亦然。
    我退后保持足够距离。
    他若有期待,“朕方才所言,你尽信之?”
    我,我还能选择怀疑么?
    我垂下眼帘,“旁人或信或疑有甚紧要?不是有一句?俯仰天地间,问心无愧。”
    他轻哼道:“好一句问心无愧!若有愧,却又如何?”
    我心乱如麻,隐约嗅到淡薄酒气,他竟是醉了么?怎尽挑刺儿头话头?
    他迫近一步,“回答朕!”
    我一慌乱,脱口而出:“若成功的代价是愧疚,则记取所得,忘却失去!”
    此八字箴言曾予我莫大勇气安慰,伴我激流逆境。不料此刻,物归原主。
    “你仍记得?!”他似问似叹,少有的彷徨慨叹。
    我低着头,慢慢说:“应该记取的未忘记,该忘却的也没有忘记忘掉!”
    须臾的冰凉沉默。
    他幽黑的眸注入一股暗沉冷光,“如此,你该记得‘还君明珠’!”
    我一愣,一明黄卷轴递至眼前。
    展开,挺秀字迹朱红跃然:怡亲王第四女爱新觉罗依阳,封和硕和惠公主,即日起抚育宫中。
    虽隐约预感迟早有今日,然而,突如其来的掠夺终究令我茫然若失地心痛。
    我抬眼看他,只有不容置喙的坚持冷硬刻画。
    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涌袭心头。权势大过天,怎与争锋?
    我柔软乞求的眼神丝毫不能动摇他。
    僵持中,门外忽闻人语:“年主子吉祥!”
    年氏一袭月白宫裙,扶掖而至。
    她盈盈施礼,“万岁爷,这天儿暑气热得很,妾身见您走得急,落下避暑药,遂将此避暑香珠丸送来!”
    佳人丽语当前,皇帝坚不可摧的冷漠立刻大失水准,悉数化作铁汉柔情。
    皇帝软言温语:“何须劳师动众亲自送来?差个奴才也便罢了!”
    年氏眼波承转无限娇羞,“万岁爷安好方为万民众生之福,亦是妾身福缘!”
    他二人你来我往旖旎甜蜜当我透明般,我着实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终于,年氏娇笑看我:“怡王妃也在?”
    “怡王妃”着实抬举了我。
    我敛衽一礼,“娘娘吉祥!”
    她轻笑,左颊生动浮起一弯浅浅梨涡:“福晋言过其实,“娘娘”可当不起,尚未正式册封呢!”
    我愕然,幸汇就是以娘娘称呼四福晋。称主子?我还没叫过谁主子!
    却听皇帝吩咐:“苏培盛,送你年主子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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