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第73章


    小方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些事,在现实中无疑也同样发生过。很可能比他在噩梦中见到的
更悲惨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谁能说出一个人真正心碎时是什么感觉?
    小方也说不出,但是他已经感觉到。
    小燕已经走到他面前,痴痴地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里,也带着种谁都无法描得出,
但是无论谁看见都会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
    她伸开双臂迎接他的拥抱,但是小方却已从她面前冲过,扑向独孤痴。
    他当然不会去拥抱独孤痴。
    他扑过去,因为他的掌中仍有剑,他只想一剑刺穿独孤痴赤裸的咽喉。
    痛苦和愤怒已激发出他每一份力量,所以他还有力量挥剑扑杀。
    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独孤痴的剑仍在伸手可及处。他这一剑还没有刺下去时,独孤痴的剑很可能已刺穿他的
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小方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是因为独孤痴已伸手取剑先将他刺杀。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他刺的是独孤痴胸膛,是一杀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剑刺下时,独孤痴居然没有伸手取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脸色也完全没变。
    他的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怪事!
    独孤痴的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一直都没有表情。
    奇怪的是,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和以前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不一样。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也是种表情,甚至可以给人非常强烈的感受。
    以前独孤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人一看见就会有种冷酷阴森可怕的感情。
    现在他给人的感受却不同了。
    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会让人觉得痛苦,一种只有在人们已经觉得完全失败绝望时
才会有的痛苦。
    他是强者,是胜者,占有者,掠夺者。
    他怎么会有这种痛苦?
    小方不懂,所以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虽然没有刺下去,却随时可以刺下去。
    他的剑锋已在独孤痴咽喉间,距离独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独孤痴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没有表情的绝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他很希望小方这
一剑能刺穿他的咽喉,将他刺杀于烈日下。
    ——难道他想死?
    ——只有失败的人才想死,他为什么想死?
    小燕也在看着独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脸也被打肿,可是她在看着这个人时,眼中并没有愤怒仇恨,反而
充满讥刺怜悯。
    她忽然走过来拉住小方握剑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你已
经用不着杀他。”
    “没有用?”小方不懂:“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小燕的声音里也充满讥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经完全没
有用。”
    独孤痴还躺在那里,躺在滚烫的砂粒上,酷热的太阳下。
    小方已经走了,就这样留下了他。
    ———个已经没有用的男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经不值得别人出手。
    他们虽然知道让他这样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会像烤炉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们却还是走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他。
    齐小燕接过了一件小方默默递给她的衣服,披在她几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来虽狼狈,神情却还比小方镇定。
    她问小方:“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着,看看这一片赤热的大地,看看自己一双空手。
    过了很久他才反问她:“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小燕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
经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我想回拉萨。”
    “那么我们就回拉萨。”小燕还是说得很轻松:“现在我们就回去。”
    小方看着她,忽然笑了,苦笑。
    “我们怎么回去?”他问:“是爬回去?还是被人抬回去?”
    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小方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还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搬开了一块岩石,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岩石下的一个洞穴里拿出了三
个很大的皮袋,一袋粮食,一袋衣服,一袋水。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忽然长长叹息。
    “我忽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他说:“有很多地方都很像。”
    “你说我像谁?”
    “班察巴那。”小方说:“沙漠中的第一号英雄好汉,永远没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
那。”
    “我怎么会像他?”
    “因为你也跟他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小方道:“所以你们永远都不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齐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也变得像“阳光”一样,变成了
个很爱笑的女孩子。
    她带着笑问小方:“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到拉萨去了?”
    “是的。”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去了。”
    拉萨依旧是拉萨。
    就好像其他那些历史辉煌悠久的古城一样,岁月的侵蚀,战乱的摧残,世事的迁移,都
不能让这些古老的大城有丝毫改变。
    那条横亘于布达拉宫与恰克卜里山之间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满在山头上的楼阁、禅房、
寺院、碑碣,那高耸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连绵的雉谍,发光的窗瞩,看来依;日是那么瑰
丽,那么调和。
    市中的巷里依;日挤满了人,那些肮脏衰老的老乞丐依;日匍匐于尘土中,念着他们已
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嘧吽”,向路人和远方来的旅客乞讨,街道旁依旧堆
满垃圾和粪便,却又偏偏不会影响这个城市的美丽。
    拉萨就是这样子的,又矛盾、又调和、又褴褛、又瑰丽;
    重到了这里,小方心里的感觉几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江南一样。
    小燕又在问他:“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这古城的商业汇集区,附近的大商号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买什么,在
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问:“你要到那里去买什么?”
    “什么都不买。”
    “什么都不买去干什么?”
    “去一家商号。”小方说:“鹰记商号。”
    “鹰记?是不是卜鹰的?”
    “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
    “现在既然已经不是他的,你去干什么?”小燕好像已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去找一个人。”小方慢慢地回答:“问他一些事。”
    他盯着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这里。”
    她当然不会不去的。
    于是他们穿过了繁荣的市集,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
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砂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市场上货物充沛,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
滴,从藏东来的藏香,精制的金属鞍具,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
关内来的瓷器和丝缎,蒙古的皮货与唬珀,锡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这些珍贵的货物
又让人不能不把眼睛睁大些。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条街上的人样子好像变了。
    这条街也跟别的街道一样,街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这里的,一种是从别
的地方来的。
    以前小方走过这条街时,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健康愉快富足的样子,显得对自己的生活
和事业都很满意,对未来也充满信心。
    可是今天这些人的样子都变了,变得有点畏缩,有点鬼祟,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充满
怀疑和戒心,而且每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这条街上都是殷实的商号,这些人的生活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小方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小燕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轻轻地告诉他:“这条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说:“而且一定是件
很可怕的事。”
    她又间小方:“你有没有注意到别人看你的样子?”
    小方当然也注意到。
    别人看他时的样子,就好像把他当成随时都可能把瘟疫麻疯带来的瘟神。
    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本来是不可以用这种眼光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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