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匣

第十九章 原谅


    翠熙向着停在门口的汽车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回过身看向钟雨,“对了,你跟阿凤好事将近我祝你们幸福美满。”“谢谢夫人。”钟雨温柔的微笑,看着那翠熙上了汽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转过身,钟雨慢慢的往回走,明明没有几步路,钟雨却突然心痛不已,原本只是心头上一处,一点点撕扯着,直到痛楚延申到心口,蔓延脾肺,接着覆盖全身,汹涌袭来。钟雨疼痛难忍的一只手抚在门边,另一只手捂住胸口,久久不能动弹......
    钟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硬撑着回到原位,他只知此刻的自己如一副躯壳,虚无,枯败。他一边整理着翠熙选中的衣料,一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很蓝很蓝,太阳明晃晃的照着,衬得云朵格外的雪白。钟雨望着天空渐渐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的抬起手臂,张开手掌触碰太阳的方向,凄笑着自语,“好毒的日头啊,可惜你不会再为我撑伞了......阿凤,谢谢你原谅我......”
    钟雨苦笑着收回手臂,将翠熙选好的锦缎一匹一匹的垒好,直到眼前只剩下那匹水绿色的芙蓉段。钟雨轻轻的抚摸着那匹绸缎,眼中的目光温柔。绸缎庄里依然是人来人往,客人们忙着选料子试衣服,生意兴旺,于人来人往之中,那抚着锦缎温柔以对的钟雨,不过是一个无人注意的影子,无人察觉......
    近几日日头越发的毒,钟雨偏偏要在日头最毒的时候坐在亭子里喝茶。许是难得的几分空闲不用去绸缎庄,即便是毒日头,也多了些许的闲情雅致。邱管家拿着笛子走近钟雨,见他正倚在柱子边上看着亭外的花,便笑着将笛子递给他,“阿雨,东西我给你拿来了。你高兴吧,所有的人都以为钟雷内疚自己气死了母亲便服毒自杀了,而阿凤也只是因为误食了剩下的饭菜成了受害者。现在所有的人都拥护你成为钟家的主人,一切都天衣无缝。”钟雨接过笛子,打量了一番,抑制不住的笑,“是啊,我终于得到一切了。舅舅去找一瓶好酒吧,晚上咱们喝一杯。”“好,我这就去。”邱管家见钟雨带笑,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钟雨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石桌上摆着花梨匣和钥匙。钟雨将笛子执到嘴边,一边吹,眼泪一边流。不知何时,阿凤走进亭子坐在钟雨身边,双手托腮,看着他,抬手指向他的脸,“二少爷,你怎么哭了?不要哭,你应该高兴不是吗?你,应该高兴。”钟雨看着阿凤,喜出望外的笑了,“我怎么会哭?一定是你看错了。我很高兴,我这么高兴怎么会哭?”阿凤微笑着摇摇头,将自己的手掌覆在钟雨的心口上,“你在哭。我看到了,你的心在哭......”
    钟雨放下笛子,想去握住阿凤的手,然而阿凤却如同一阵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他的眼前,阿凤不见了,阿凤从未出现,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从来都是空无一物。
    “为什么......为什么!”钟雨的眼尾血红,蓦地起身,一拳打在石桌上,指节间渗出的血让他的声嘶力竭满满的消散,没了戾气,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和绝望,“妈,我拿到了一切还帮你报了仇,为什么我的心还是这么痛。我不是早就没有心了吗?没了心我为什么还会痛?我活着就是为了帮你报仇,难道,不是吗?为了报仇,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心不要了,理智不要了,我告诉自己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能轻易的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来报仇,难道错了吗......没错,所有的人都该死,我也该死,我跟着阿凤一起死了。对,钟雨跟阿凤一起死了,所以心痛的不是我。那,我是谁啊?妈,你告诉我,我现在是谁啊?没有心,没有理智......我,是个怪物......”钟雨痴笑着,一下子瘫坐在亭子里,嚎啕大哭,“阿凤,对不起......对不起......”每一声嘶吼,每一滴泪水,都带着阿凤的影子......
    阿凤直视着钟雨的眼睛,“你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像现在这样看着我。你对着我笑,只是为了此刻可以像这样看着我,看我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痛苦......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钟雨不语,眼里流下一滴泪水掉在阿凤的脸上。轻轻的擦去阿凤脸上的泪水,擦干自己掉在阿凤脸上的那滴泪水,当作自己从未哭过,眼中似是再次浮现出一丝的温柔,却又如幻影般一闪而过,涣散的毫无踪迹,“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丫鬟......就连你自己不也觉得那很好笑吗?阿凤,那只是你的一个梦,忘了它。我不会爱上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
    阿凤看着钟雨脸上半干的泪痕,缓缓的伸手去触碰他的脸,“我希望你可以幸福,至少,要看上去很幸福。还有......阿雨,我原谅你......一定要记住这个,我,已经原谅你了......”只差一点点,阿凤的手就可以靠近钟雨的脸,终究还是蓦地在半空中垂落了下来。阿凤的眼睛还在看着钟雨,手臂垂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雨缓缓的将阿凤抱在自己的怀里,贴着阿凤的脸缓缓的闭上自己的眼睛。眼角中的泪水涌出,顺着阿凤的脸颊流下来,不声不响,冰冷如他凉薄决绝的眼,滚烫如他焚烧灼痛的心......
    钟雨将手中的花梨匣和钥匙交给面前慈祥和蔼的修女,恭敬的颔首,“院长,希望它可以帮到这里的孩子。”修女接过东西,微笑着表达谢意,“钟先生,我替孤儿院的孩子们感谢你,感谢你的捐助。你是仁爱善良的人,愿主保佑你。”钟雨浅浅的一笑,“院长高看我了,我既不仁爱也不善良,是个天生就凉薄的生意人。就到这里吧,院长不必送了。”话罢,钟雨转身上了汽车,片刻的工夫便消失在了孤儿院前的街口......
    日出后的墓园,风中透着的气息似乎没有那么的悲伤,在邱云婳的墓碑旁边的另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爱妻李凤之墓”夫钟雨立。钟雨拿着笛子,一步步的走近两座墓碑,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一个穿着搬运工坎肩的男人提着纸钱元宝走到阿凤的墓碑前跪下。男人点燃了火,烧纸钱跟元宝,看着一点一点燃起的火焰渐渐的哭了起来,“姐,我现在自食其力了,在码头当搬运工。要不是我以前混蛋,欠了钟大少爷的钱,也就不会让你那样的委曲求全了,都是我的不争气害了你......姐,你相信我,以后,我会认真的过日子......有空我就会来看你的。”
    男人起身离开了,钟雨继续向前走,在两座墓碑的中间跪了下来,“妈,对不起,我得到了钟家最重要的东西却不能把它带来让你看看,我把它捐给孤儿院了。我没有打开它,因为已经不重要了。”钟雨侧身看向阿凤的墓碑,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摊开,纸上写着四个字,歪歪扭扭的“李凤”跟工工整整的“李凤”。钟雨将纸张放进火堆里,看着它被慢慢的燃尽,“阿凤,谢谢你陪我妈作伴,好久没听我吹笛子了吧?我吹笛子给你们听可好。”
    钟雨倚在阿凤的墓碑旁,缓缓的吹起笛子,他的脸上带着笑,也带着泪,像是吹奏着一段此生唯一的思慕,唯一的眷恋,唯一的梦想,唯一的求不得,唯一的,舍不得......
    戏台上,一出《伐子都》引得满堂喝彩。钟雨坐在二楼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台下的表演,自己旁边的坐位是空的,茶桌另一边的两个坐位也是空的。台上正是机关算尽,各施心计,钟雨看在眼里便也跟着一同喝彩叫好,似乎与其他看戏的人没什么分别,又似乎,整座戏院里,唯有他才是看懂了这出戏的人......
    十年后
    花园里,有一面容素净的女子正在修剪花草,身后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嬉笑着跑来跑去。钟雨面带着微笑对着小女孩挥手,逗弄她向着自己跑过来的时候目光不经意的经过身旁的女子,脸上露出温和轻柔的笑。女子带些害羞的低下头,又看向嬉笑着的小女孩儿,“阿凤,调皮的丫头,别总是跟爸爸疯。”
    “爸爸,哈哈,爸爸......”小女孩儿听见那女子的话,笑着奔着她的方向跑过去。钟雨笑着牵起身旁女子的手,拉着她又向前跑了几步,回身看向小女孩儿的时候又笑着向她挥了挥手,“阿凤你抓不到爸爸妈妈,哈哈抓不到......快过来阿凤,哈哈......”
    邱管家将茶点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笑眯眯的看着对面小花园里正在玩耍的一家三口,双手合十举到胸前,欣慰的自语,“妹妹,今天是你的忌日,阿雨把你的画像接回了祠堂,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你看,阿雨看上去多幸福啊。”
    钟家祠堂的墙上挂满了历代先人跟夫人们的画像,最侧面的墙上挂着钟天德爷跟钟白氏还有邱云婳的画像。画像下方的正中央是历代先人的灵位木牌,在钟天德的灵位也同样与钟白氏和邱云婳的牌位挨着,下面,摆着一个布满了裂痕的青瓷酒壶......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原本该有的样子,温润宁和,岁月静好......
    钟雨掂着钥匙,走到阿凤的尸体旁边,冷冷的看着,“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俯下身,合上阿凤的眼睛,阿凤瞑目了,钟雨仍是冷冷的看着,许是心头之恨未消,又许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心头已经悄无声息的生出悲不自胜的痛。他恨她,要她死在自己的手上,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忘不了她,自她闭上眼的那一刻,真正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再也忘不了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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