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暖暖

颜暖的老家是一座临海小城，冬冷夏凉，海风清新。颜暖的妈妈常说，他们祖祖辈辈都是靠海为生的渔民，所以颜暖才会有这样一副渔家女儿豪爽彪悍的脾气。
    然而事实却是，颜暖的脾气，毫无疑问，遗传自她的父母。因为是小地方，街坊邻里彼此都相熟，而颜暖的父母，一个凶一个悍，早年间在这座小城里就是出了名的。
    这一趟回来，事先没打个招呼，颜暖被妈妈好一顿念，尤其在得知她丢下工作只是为了回来参加当地举办的动漫展之后，更是絮絮叨叨将她埋怨一通。
    而颜暖的爸爸，则和颜暖一样对此不以为然，见到女儿回来自然是高兴，于是兴致勃勃地邀请女儿和他一同参加全民健身进行体育锻炼：跑步、爬山、游泳、乒乓、羽毛球……等等等等。
    可惜颜暖对此一概不感兴趣，只是万分郁闷地盯着一把年纪了还照样身强体壮的老爸，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碎碎念：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男人，有的人可以这么健康，有的人却总是病病歪歪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了让上帝闭嘴，颜暖撇开胡思乱想，去找她最好的朋友聂瑞瑞。聂瑞瑞也是当地人，和颜暖从小学开始就是损友兼死党，此女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说起话来嗲声嗲气，一笑起来便露出两个小酒窝，若非天性朴实憨厚，绝对是狐狸精的最佳人选。只可惜她对自己的优点从来缺乏自知之明，还总是妄自菲薄，常因一吃就胖的体质而自怨自艾。性格虽是天真烂漫，却又有点人格分裂，在颜暖面前是个人来疯嘻嘻哈哈，在陌生人面前像颗小白菜木木讷讷，偶尔却又会假装自己是根老油条老气横秋。
    颜暖到了聂瑞瑞家，没想到不光是好友回来了，连她的猫也一起回来了。于是她很没礼貌地指着阿土同志一通大笑：“啊哈哈哈……阿土你又胖啦！”
    一旁的聂瑞瑞赶忙上前阻止，“你别这样说她啊！人家是女孩子……而且她也很辛苦，一路上被我装在宠物箱里，都快憋死了，可是人家还很听话，一声都没吭，你体谅一下嘛……”
    “那是因为她睡了一路吧？这只猪猫。”
    聂瑞瑞打她一拳，“别嘲笑她，她听得懂！”
    于是颜暖立刻整整面色，冲那只大肥猫招一招手，“阿土，好久不见啦，气色不错呀……”
    阿土同志并未上当，只冷冷地瞟了颜暖一眼，一扭粗腰，转身跑了。气得颜暖指着她屁颠儿屁颠儿的背影大声讥笑：“死猫！肥猪！好大一坨屎……”聂瑞瑞则在一旁摇头叹息：“唉，伤自尊了……”
    两人一番笑闹，倒是化解了不少心中的郁闷。接下来就是闺蜜之间互诉心事探讨八卦的时间了。于是两人往聂瑞瑞的房间一躲，在她的大床上一趴就是一下午。
    “瑞瑞，我算是完了，掉坑里爬不出来了……”颜暖叹道。
    聂瑞瑞早就通过网聊知道了她的事，此时便安慰道：“不至于不至于，没那么严重……”
    “还不严重？那家伙是个穷鬼啊……”
    聂瑞瑞眼皮跳了一下，“哎，爱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他还是个病鬼！”
    聂瑞瑞嘴角抽搐一下，“这个……慢慢养嘛，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好起来的……”
    “……他还想着他的初恋，夹在人家中间当小三！”
    聂瑞瑞彻底崩溃，抓着颜暖的胳膊晃着她说：“暖暖，你你你赶紧给我跳出来！弃暗投明、回头是岸、早死早投胎啊！”
    颜暖被她晃得没了想法，挥手道：“好、好，那你想法儿救救我呗……”
    “这好办，我手头有好几枚存货，都是优质大龄男青年，你要吗？要的话介绍给你……”
    “不要！”颜暖一口回绝。
    聂瑞瑞瞪她半天，无奈地叹道：“我看你真是完了，彻底的……”
    颜暖不说话。聂瑞瑞看她好一会儿，忽然认真地问道：“暖暖，跟我说说，你究竟怎么想的？”
    颜暖叹了一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聂瑞瑞也叹：“那你赶紧拿个主意，要是你根本就没想跳出来，我还怎么帮你？”
    “跳不出来了。”颜暖说。
    聂瑞瑞白她一眼，“跳不出来就蹲着！”
    颜暖默然半晌，“……我怕自己会后悔。”
    聂瑞瑞看了她一会儿，搂住她的肩，和她亲昵地碰一碰额头。“暖暖，其实不管你怎么办、不论如何选择，你可能都会后悔，对不对？”
    “……对。”
    聂瑞瑞点一点头，“对啊！反正总是会后悔，反正也跳不出来了，不如早点做决定，想那么多也没用，想多了心烦！听我的没错，我是过来人。”
    颜暖一愣，扭头看她，在她眼底捕捉到一丝伤感。她最好的朋友，也曾掉进坑里，摔得很重、跌得很惨，在她最年轻最美丽、也是最傻的年纪。“瑞瑞……你后悔吗？”
    聂瑞瑞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不后悔。至少，不后悔的成分居多，占七成吧……要是事情能从头再来一次，我嘴上说我不会再那么傻了，可只有自己才知道，我肯定还是会那样选择。”她冲颜暖一笑，“虽然跌倒了摔惨了，可却让我迅速成长。这，才是血淋淋□□裸、伤痕累累的青春啊！”
    “闭嘴，酸女人！”颜暖骂道，也去撞一下她的额头。两个人都笑。
    “暖暖，难道你的审美品味真的变了？你就那么喜欢他？”
    颜暖却翻了翻眼睛，“别提了……我妈会杀了我的……”她一翻身，仰躺在软软的大床上，仰天长叹：“命苦啊！……”
    第二天，当地举办的动漫展会开始了。颜暖原本要约聂瑞瑞同往，可好友此次回家的主要任务，就是与家人介绍的N位优质大龄男青年相亲。聂瑞瑞虽不情愿，但看在老娘亲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份上，只得硬着头皮前往，临行前苦苦叮嘱颜暖，千万别忘了中途给她打电话，帮她逃出魔爪，而后一副慷慨就义的形象去见相亲对象了。颜暖挥泪送别瑞瑞，独自去了展会会场。
    小地方的展会，和大城市的确不能相比，除了邀请到一些稍有知名度的动漫企业和专业人士，剩下的就是当地中小学校的学生们自己创作的动漫作品，以及自行组织的cosplay团队进行的表演。
    虽然规模不大，吸引人的东西也不多，但颜暖还是饶有兴趣地在会场里溜达，看到那些因为爱好怀抱梦想的孩子们，自己也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心中不免颇多感慨，这一来倒是忘了不少心事，完全沉浸在动漫的幻想世界中。
    谁知正在四处转悠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颜暖——”
    颜暖一愣，猛然回头，惊讶地看见徐放正朝她走来。
    “颜暖，你还真在这儿啊！”徐放走到她面前，一身的仆仆风尘，见她盯着自己发呆，不由皱起了眉。“……颜暖？喂！”
    颜暖怔怔地盯了他好几秒。
    “南风呢？”
    她忽然开口质问，徐放一愣，还未及回答，只见她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看表情像是要吃人。
    “你来干吗？南风呢？他为什么不来……他怎么了？”
    徐放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惊讶变成了无奈。“他很好……”
    “……那你来干吗？你……就把他自己丢家里了？”
    ……是谁把他丢下管自己跑了？徐放心里颇为不忿，但还是尽量忍住了，只是没好气地回答：“他没事，他很好……我骗你干吗？真是……”
    颜暖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似的无精打采。
    徐放白了她一眼，“就这么不放心？”
    颜暖怔着，没有回答。在最初的那一瞬，她真的以为喊她的人，是他……
    徐放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我可是丢开工作提前回来的，一会儿就得赶回去……今天高速还堵车，开了快七个钟头，堵得我直冒火……颜大小姐，好歹给点时间听我说两句吧？”
    颜暖呆立半晌，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是夏天，但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潮湿腥咸的海洋气息扑面而来，吹在身上倒也凉爽。
    颜暖和徐放在会场外露天咖啡吧的遮阳伞下坐了，要了两杯冷饮。接下来很长时间，颜暖只是搅着玻璃杯里的冰块，连头也不抬。徐放同样沉默着，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来这里之前，我去找过他的医生，问起他的情况。”
    颜暖立刻抬头看他。
    徐放看她一眼，“你知道老先生跟我怎么说吗？”
    颜暖没有回答，只盯着徐放。他却气定神闲地喝一口饮料，慢悠悠地说：“他说……不告诉你！”
    颜暖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
    徐放无奈地苦笑：“是真的。医生说了，病人要求医院替他保密，不告诉亲属以外的任何人……多逗啊，他还哪来的亲属啊！我这么跟医生说了，老先生却是认真得不行，跟我说医院有责任有义务尊重病人的意愿替他保守秘密……”
    “那你倒是问出来没有？”颜暖急了，憋不住问道。
    徐放瞄了她一眼，仍是优哉游哉地喝口饮料，然后挺严肃地回答：“没有。”
    颜暖气结，恶狠狠地瞪着徐放，“你……你在见鬼啊？这么点事儿都问不出来……”
    徐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反正我是问不出来……要不你去试试？亲自问他？不过我看也够呛……他就这么个人，只要是认准的事儿，憋死他也不松劲……要不我干吗非得死拽着他来给我干？还不是怕他死心眼儿一根筋，自己一个人硬撑……去年夏天我在X市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那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病了也不告诉我，搞得我真想把他一拳打晕了直接丢进医院……”
    颜暖听着，又低头开始搅冰块。徐放见她不搭腔，便自顾自说下去：
    “……那时候也是碰巧了，他和云轻轻分手以后就去了别的城市，虽然这期间听说他回来过，但我们一直没能见上面。那次我是去那边的一家公司联系业务，没想到遇上了他……”
    “……就是那时候吧？你把他的房子租给我……”颜暖插嘴问道。
    “对……不过那次走得匆忙没能跟他多聊，隔了大半年我再去的时候，却听说他辞职了……说是辞职，我估计其实是被辞退的……他以前找的几个工作也是这样，都因为身体原因被炒了，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他都快习惯了根本不当回事儿……”
    徐放叹口气，颜暖将冰块搅得嘎噔乱响。
    “……后来我打听到他在那边的地址，就找上门去了。果然，这家伙，发高烧烧了一个星期，只去药店买了点退烧药，买回来了又不敢乱吃，就那样在家躺了一个星期……要不是我去了我看他还打算继续躺着！
    “我一看不对劲，就要送他去医院，可这小子烧糊涂了，人都站不稳了还敢跟我犟，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我当时差点儿就想把他揍趴下……后来到了医院才问出原因来，原来是没钱看病了……”说到这里徐放又是叹气，“丢了工作，又要交房租，本来手头就够紧的，结果先前还欠了云轻轻和她男朋友一笔钱……”
    “……所以你就替他还了？”
    徐放点头，“你知道？”
    “听他说过，说欠你钱……原来是一开始是为了还给罗阳他们……”
    “是啊……欠别人的倒也罢了，偏偏是他们……这笔债欠得可真叫受罪……”徐放苦笑，“我当时一想不行，他一个人在外地，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固定收入，照这样下去就算死在外边都没人知道……后来他在那里养病，我正好因为一项长期业务在那里逗留了一阵，等他病一好，我的业务一结束，就把他给拽回来了……”
    “是啊，他一回来，就害得我流离失所、寄人篱下……”
    “……没你说得这么惨吧。你住在他那儿的时候，不是挺愉快的吗。”
    颜暖不说话，搅几下冰块，舀起一块放进嘴里嘎吱乱嚼。“……干吗跟我说这些？”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南风这几年过得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徐放晃着杯中的饮料，慢慢地说着，“要是有个好身体，或许还能出去闯一闯，男人么，志在四方，总不能为了一次失恋就不过日子了……可他偏偏……唉！你看他喜欢读书写诗，总闷在家里不出门……你以为他愿意吗？那是没办法！被身体绑住了手脚，可不就只能追求精神自由了？唉，这日子过得确实没意思……”
    徐放猛地把玻璃杯往桌上一砸。
    “可他从来没怨天尤人！没错……有时候他是挺让人火大的，消极悲观、想法太多，要么闷不吭气，三棍子打不出个P来！可那不都是……咳！是个人总得有点情绪吧！至少他一直没放弃啊！你是没看到，当时我遇见他的时候……你真不知道他有多辛苦……你也不知道他有多努力！就算只有一个人，就算变成穷光蛋，就算医生说你明天就要玩儿完了，他也从没放弃过！他还跟我说，活着真好……好？好什么好！都活成这样了你说做人有什么意思？可他就是觉得有意思……有时候我真佩服他，要是我就做不到，可他……他怎么就能坚持住？他……”
    徐放哽住了，他扭开脸，瞪着眼盯着天空中的云彩，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转回头来。颜暖不再搅拌杯中的冰块，只是盯着玻璃杯外侧的水珠发呆。
    “颜暖，听我一句，别生气了。他就算还想着云轻轻，那又怎么样？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忘不掉也回不来，又不是U盘，你还能要求他一键清空，全都抹消了？”
    颜暖瞪他一眼，又很认真地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说实话，我不是生他的气……是我自己的问题。”
    徐放一愣，“怎么？”
    颜暖默然半晌，“喜不喜欢，那是自己的事……可再往后呢？”她抬眼看着徐放，“老大，你和师姐好的时候，没遭家里反对吧？”
    徐放摇头。
    “真好……多好啊，真羡慕你们……”
    徐放皱眉，“怎么？你是怕你父母……”
    “……我不知道……”
    “咳！怕什么！坚持就是胜利！我就不信他运气有这么背，还会再遇上云轻轻那种家庭……”
    “徐总，有些事，不是光靠珍惜和坚持就有用的，说不定到时候，只是白白浪费力气，结果却一无所获……”
    徐放立时瞪起了眼，“这是谁说的？谬论……”
    “……你老婆。”
    徐放顿时一脸愕然。颜暖得逞般地笑了一下，但又很快收了笑容。“徐总，下个决心容易，长期坚持难啊。要是到了以后我再坚持不住往后撤了，那不是更麻烦？”
    徐放沉默了。他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实话我也怕，要是再来这么一次，我怕他真的会撑不住……那你再好好想想吧，要真觉得不行，那就算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要是觉得能行……那就尽快。”他站起身来，喝下最后一口饮料。“越快越好。”
    徐放走了。颜暖还坐在原处发呆。玻璃杯里的冰块早已融化。
    三三两两的中学生，进出于动漫会场。她看见有人满头大汗地装扮成圣斗士的样子，自制的简陋圣衣在阳光下泛着不太耀眼的光芒。
    人要是圣斗士就好了，见过一次的招数便不再管用。可惜大部分人不是，他们不会越挫越勇越险越强，若是再受一次同样的伤害，可能只会新伤加旧伤，伤得更重。
    颜暖胡乱想着，离开了咖啡吧，沿着街道信步走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
    这是夏天的海，热烈而又浪漫。沙滩上有不少结伴而行的游人，嬉闹声伴随着海浪阵阵。
    这是家乡的海，广博而又深沉。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任何人都可以打开心扉、抛却心事、卸下肩头的重担。
    颜暖忽然起了玩兴，她把背包甩在一旁的沙滩上，脱了鞋子跑到海边，去亲近这片美丽的蔚蓝。伸腿踢一脚浪花，任凭泛着白沫的海浪一道道压过来，浸没双脚，捉住她的足踝。那种冰凉直入心扉。细沙在脚趾缝中流动，脚底下麻酥酥的，被沙滩呵到了痒处，直想笑。
    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即便有再多的心事，也完全可以倾倒给这片大海。
    到后来她玩得累了，便站在原地发呆。这时的海仿佛也沉静下来，一阵阵海浪低语，海面微微起伏，那种幽静深远，仿佛要把人吸进海里去，把灵魂也一并带走。
    有点寂寞了。
    颜暖走回背包旁，掏出手机看一眼，吓了一跳，竟然在海边呆了两个多小时！大海真是有着慑人的魔力，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时光的流逝。她穿好鞋，抓起背包，一样东西却从背包里掉了出来，落在沙滩上。
    颜暖低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是那本薄薄的64开软面抄……是他抄给她的诗集。
    自己都有些惊讶，不知是什么时候把这本诗集塞进了背包里，还一起带回了家。
    她捡起诗集，拍去上面的沙子，随手翻到一页，便在沙地上坐了下来。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曲着腿，那本诗集就放在膝盖上。她认真地看每一行字。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看完最末一句，她合上诗集，把脸埋在双臂间，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