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暖暖

50 春之日


数小时的抢救,一天一夜的昏迷,南风终于还是挺了过来。
    睁开眼时,只看见无数虚晃的光点和飘忽的白影,然后便是颜暖。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冲他露出点不安又欣慰的笑来。
    “有没有好一点?你……你昏倒了……徐放和佳琦姐刚走一会儿……现在是晚上了……”
    南风并没有觉得很惊讶,仿佛习惯了似的听着她的话。想要抬手将面上的氧气罩摘去,可身体软绵得没有一丝力气。颜暖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俯身到他跟前,将氧气罩拿开一点,让他能够不太费力地出声说话。
    “……对不起……”声音微弱,有气无力。
    颜暖一笑,轻声道:“不喜欢做饭也不能这样闹罢工呀……”
    “医生……怎么……”
    “……没怎么说,老一套呗……是因为……天气……而且……你又累着了……那个……”
    从未听过颜暖说话这么不利索,南风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他望着她,她的眼神闪烁。
    “暖……”
    只轻轻喊了她的名字,她就缴械投降了。本来就不爱说谎隐瞒,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让她不自在。
    “没什么,就是……上次手术搭起来的‘桥’,又堵了……所以……”
    南风花了几秒钟才把这消息消化了。
    “就……这样?”
    “医生说,还是要再动手术,这条堵了,只好再搭一条……现在先住院休养,等情况稳定……医生说了,这种情况不是特例,很多见的……”她又忙着补充。
    她小心地看着他,南风却似没多大反应,只默默盯着天花板。
    “……南风?”
    过了好久,才听他轻声说:“累了……”
    颜暖忙把氧气罩给他戴回去。他闭上眼,没再说什么。
    说实话,就他的身体情况来看,这算不上多么令人惊讶的消息。但坏消息就是坏消息,总会让人感觉沮丧。况且,若是一直病着卧床倒也罢了,偏偏是在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利那么美好的时候,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难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情绪有些低落。颜暖现在就怕他说出什么泄气的话来,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或许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会显得无力而又可笑吧。
    接下来的几天,得知南风病情的同事们络绎来看望他,徐放和沈佳琦也轮流来替她守着病人。得知还要动第二次手术,大家都替他们唏嘘不安。说不得,手术费依然得问徐放借。想到前一笔手术费尚未偿清,颜暖不由得抑郁了,欠债的滋味不好受,这一来,无债一身轻的日子,恐怕更加遥遥无望了。
    几天后,南风终于摆脱了氧气面罩。他仍半卧在病床上,说话稍微有了点力气,眼里却依然没什么神采。医生将他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单人病房。
    “暖暖……什么时候能出院?”
    颜暖边给他按摩腿部边回答:“医生说了能出就能出呗。”
    “……暖暖,我们出院吧。”
    “急什么……”
    “……暖暖,咱们回家吧。”
    颜暖一愣,扭头看他。他却避开她的眼神看向窗外。这两天他好像特别执著于这个问题,一天不下三遍地询问能否出院。
    她瞪他一眼,凶巴巴地说:“你!有本事给我爬起来在病房里跑三圈,我就让医生放你回去!”
    他勾一勾嘴角,似乎忍着没有笑出声。
    “暖暖……出院算了……就这么住着……多费钱。”
    颜暖白他一眼,“费钱怕什么?而且这点住院费算什么啊,以后的手术费才是大头……”
    南风轻轻一笑,“费钱……就不动了,好吧……”
    “啊?……”颜暖觉得自己没听清。
    “……不动手术了,行么?”
    颜暖愕然停下了手。
    “我……不想动手术。”
    “……干吗呀你?”颜暖吃惊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动手术了?”
    南风没有回答,仍是凝视窗外。
    颜暖忽然觉得一股火气冲了上来,“你……你想干吗呀?干吗说这种话?!……你是怕没钱动手术?你担那个心干吗,我已经跟徐放商量好了……”
    南风却忽然打断了她,“别去找徐放了……他现在,也够呛。”
    颜暖一愣,“什么意思?”
    南风默然半晌,缓缓回答:“他……前一阵和人合作的项目,失败了……他现在,也缺钱……”
    颜暖瞪着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怎么知道?”
    南风叹了一声:“他的合作人,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师兄……之前在网上碰见……谈起来的……”
    “可……我没听说呀!”
    “他怎么会让你知道……”
    颜暖呆住了,心头的火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喃喃道:“可……佳琦姐也没跟我说……”
    南风不做声了。
    颜暖愣了半晌,猛地又抬头,大声说道:“行了!不问他借还不行吗?我又不是只认识这么一个有钱人!我不会再问别人借啊!大不了……卖房子嘛!”她说着,又快变得怒气冲冲,“钱的事你别多想了,这事儿归我搞定……你的任务就是快点好起来……禁止胡思乱想!”
    南风终于转回头来正眼看她了。这个女孩,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令她沮丧,无论遇到多么难以面对的问题,不消一刻钟她便能解决它——就算不能解决,她也会在心里彻底鄙视、藐视以及无视问题,直至最后,任何问题在她面前,都会变得不像个问题。
    他忽而微微一笑:“……生日快乐。”
    颜暖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那天……好像忘了跟你说。”
    颜暖呆愣几秒,嘟嘟嘴,“那都上个星期的事了……”
    南风笑笑地看她,“暖暖……上个星期说的话,能不能不算数?”
    颜暖又一次愣了。她怔怔地看着南风,不知该发火还是该说些别的什么……
    “上次说的,我想先收回……暂时的……”南风轻声说。
    “……不行!”颜暖一下打断他,“不行……你想都别想!”
    南风张了张嘴,颜暖却抢着说道:“你想怎么着?说出来了又想不算数?那不是耍我?!你……覆水难收听说过么?泼出去的水、射出去的箭、说出口的话……你倒给我收回去一样试试?”
    这下轮到南风怔住,没料到能引出她这样一通类比来。本应抑郁的气氛又让她搅了,他忍不住忽地笑出声,紧接着却又咳嗽,边咳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颜暖忙上前扶住他,坐在床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替他揉着胸口。
    南风咳喘着,还不忘对她的话加以评论:“你……肚子里词儿真多……咳……我……我说不过你……”
    “那就别说了……安生养着,等着动手术就行。”
    南风没有回答,只顾自己咳嗽。
    “听到么?安心养病,乖乖动手术!”
    南风止了咳嗽,微喘一阵,却仍是没有回答,只默默闭上了眼。
    虽然知道他一向不是多么积极乐观的人,但也没料到这次会这么消极沮丧,可从表面偏又看不出什么,仍是从前那样一副心如止水乐天知命的模样。
    这一次他表露出拒绝手术的想法,其实是很让颜暖吃惊的,但总算被她用佯装发怒和插科打诨给搅过去了,只是不知他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还是仍在偷偷地倔强着不肯听劝。
    离开医院,颜暖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太阳穴胀鼓鼓地发痛。对于外界的客观困难,她从来不觉畏惧,因为她认为任何事都自会有解决的一天;然而对于一个人心理的抵触和障碍,在她看来是最难对付的问题,因为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别人的心思与想法,也就无从下手去解开对方的心结。
    若是他自己先放弃了,那么谁也救不了他,即使是她也不行……
    她信步游走在马路边,脑中止不住胡思乱想,任何一种关于他和她可能会有的结局,她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其实很简单,不外乎两种:幸福的或是不幸的——然而人生却不是那么简单的算术题,大部分人的生活同时夹杂着幸福与不幸。她也一样,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还幸福得像泡在蜜糖罐里,可一转眼……蜜糖变成了黄连。
    颜暖在路边站定脚步。做人似乎只能如此,将蜜糖与黄连搅拌在一起,于是每天就过着各种古怪滋味的日子,就像他说的,酸甜苦辣的总和……这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
    她晃晃脑袋,理顺了思路,想明白了一件事——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手术费的问题。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要一件一件做、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着急也没用。
    想清楚之后,她钻入路旁的电话亭,拨通家中的电话。
    向父母求援,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原本就对他俩的事不太满意的父母,这回可找到一个拆散他们的好理由了。对此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如何——钱要借到手,分手不可能!
    在电话里向母亲说明了情况,她知道父亲也在一旁听着。
    果然,电话那头的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问道:
    “有这么严重吗?……手术有把握吗?”
    “很严重,没把握。”颜暖极简短地回答。
    “……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借钱,动手术。”
    “暖啊,你……还真铁了心啦!”母亲的声音在无意中提高。
    颜暖只感觉嘴里浮出一丝苦涩的滋味。她静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缓缓说道: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担心,不过我求求你们了,这时候不要来劝我,不要对我说那些话……我都知道我都懂,可我听不进,你们讲了也没意义……”她不让对方打断,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老这样下去,我们没希望……或者说希望很渺茫。但是我们已经这样了,你们觉得我能怎么办?就这样走掉吗?你们觉得你们女儿会做这种事吗?我,我不是伟大,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得不行,喜欢得不想分开……我们已经绑在一块儿了,要我们分开,除非死一个……认识了他这样的,我就认了,他要是能挺过来,我看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要是运气不好没能撑住,我一定,一定不会难过太久、一定不会寻死觅活,好不好?我一定会再找一个既有钱又健康、我喜欢你们也喜欢的好男人嫁了,让你们放心,好不好?你们相不相信女儿说的话?你们要相信……要相信我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话到此,她感觉用光了全身的力气,往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得停下来。
    过了好久,终于从听筒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始终没听见父亲说话,但颜暖猜他们肯定交换了意见。
    “暖暖,你自己的决定,又不是什么错事,我们总会支持你的……你把卡号告诉我,我明天一早把钱给你打过去。别动不动就想卖房子,卖了你们以后住哪儿……不要多想了,他肯定会好起来的……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颜暖愣了半晌,开始在包里翻找□□,一边在电话亭里哭了起来。
    第二天,颜暖等眼睛差不多消了肿,先去银行取了些钱,然后前往医院。
    南风没在病房里,护士说他嫌房里闷,想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颜暖在住院部的花园里找到了他。
    他在病号服外头穿了厚外套,一副很保重的样子坐在轮椅上。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他耸着肩低着头,凝眸于手中的什么。
    有护士在不远处看护着他,颜暖冲对方点头致谢。护士离开了。颜暖走近南风身旁。
    他看见她的影子落在轮椅旁,抬头冲她微微一笑。
    他手里是他自己那本手抄诗集,那是颜暖前几天从他的书架上翻出来,带来给他解闷的。他最近好像特别恋旧,老想着自己以前的那些个宝贝,诗集、球鞋、父亲送的手表、颜暖送的茶杯……简直像个缅怀过往岁月的老人。
    “看什么呢?”
    “还有什么,诗啊。”
    “有什么好的,念来听听?”颜暖在他身旁的石椅上坐下。
    南风微微一笑。
    “
    黎明时刻,
    早晨七时,
    山丘片隅,有如珍珠般的露水,
    云雀舞空,
    蜗牛爬过荆棘,
    神在他的天堂——
    这个世界平静无事。”
    “蜗牛爬过荆棘……这个世界平静无事。”颜暖喃喃重复着,“好安静的诗。”
    南风笑一笑,“可梦想而不可奢望的世界。”
    两人静默了一阵。
    “……坐在这里冷不冷?”
    “还好……太阳晒着,很暖和。”
    “嗯……天气真好。”
    “看来不会下雪了。”
    “春雪又不好……”
    “对不起,没法跟你去看雪……”
    颜暖瞧着他,“……冬天会下的呀……今年不下明年肯定会下……”
    “明年……”他轻声重复着,嘴角带了点笑,像是在思索什么。
    颜暖不知说什么好,转眼瞄见他手上的诗集,忽然想到什么,立刻翻动诗集,拿手一指。
    南风低眼看着她指尖下的诗句——
    南风愣了一会儿,忽然笑。“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是啊,已经是春天了。”她忽然展颜一笑,“南风啊,钱我借到了……徐放那笔也能还上,这次的手术也没问题了……我厉害吧?”她做出一个俏皮的鬼脸,“是问爸妈借的!”
    南风一愣。“那……不是好大一笔?”
    颜暖得意地一笑,“你别小看我爸妈,他们可是地主和地主婆啊……留了钱就是给我买房用的,当然有点数目了——我是不用他们给我买房,不过现在先拿来救急,以后再还也一样的嘛!”
    南风看着她,“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他们现在是你的金主了,所以你得听他们的话,好好养病,早点康复!”
    南风愣了半晌,表情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你爸妈……真好。”
    “是啊!所以说我运气好,你运气更好!有这么好的金主……”
    见南风默然地点点头,颜暖忽然拉过他的轮椅拽到跟前,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脖子,假意掐住,有些恶狠狠地说:“感动了是吧?感动了就要听话,好好珍惜你的运气!”
    “暖暖……”
    “南风……这次,不管怎么样……你要是那什么了,不怪谁,是我们运气不好……可要是你自己先放弃了……那就是你的错,是你对不起我!”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暖暖……”他抓住她环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她将头抵上他的肩。
    “……不许走。”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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