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www.sjwx.info
广陵散
作者：段笑书
全文
  序、铸剑
  夜暗如墨。
  潇潇夜雨洗涤着清冷残秋。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山河零落，遍地叶凋如花残。
  水声，静。
  风声，疾。
  露已冷。
  “锵，锵，锵——”简陋的竹屋中，赤红的铁器，敲击着，传出低沉孤寂的声音。勾勒，书写，藏进去，是几个世纪的春秋！
  火光映红的面膛闪着火一般的笑，但却，如此愤慨。天地人寰中，怎不能，就还我半寸山风溪月！
  无奈。被世俗陷害所造就的悲凉啊……
  躲是躲不过的。
  世穷末路，男儿不哭，心却在流血。
  煅造，煅造！煅造。
  纤纤细指，非惟握笔成诗，拂弦弄乐，亦能一手顶天，沃铁成钢！因为惟器之利，可撕破黑暗之阴，能斩除阴霾之郁，而摆脱那红尘对于身心的禁锢！
  草木零落，年岁不吾与。
  趁着现在，跳，出！挣，出！冲！出！杀！出！重围！
  我要清风，我往明月！天地之大，神都既远，都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三闾举身赴沧江，一去世上万年霜。
  不效宋子司马意，只求山间明月光！
  竹林之贤人？林下之散人也！撇得开那点芝麻大的名利荣禄，半瓢酒，即便无茶无花……只要还有松声鸟语，盘膝青石上，月光下酒，夜色作陪，也是自家的逍遥，自家的自在！
  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手上加劲，重锤落，火星起，宝剑出炉，酣畅淋漓！林中剑，林中现，知己只在林中见！一生只求林下缘，一杯浊酒，半亩方田。有琴有茶山中住，竹林散人赛神仙！
  他笑着，重重地将铁锤落下。一，二，三……
  越打越兴奋，越打越畅快！剑，宝剑，正义正气之剑，你来了吧！他端详着它，眼中燃着如它一般的炽白火焰。
  挥去额上的汗水，洒落如雨。回身看竹几上的曲谱，你和它，都是我。他对手中红热泛白的剑身说。笑，明目皓齿。
  有潘安的俊朗明秀，庄周的随兴洒脱，三闾的浪漫，怎却被那一句“路漫漫”而阻住了脚步没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哀吾民生之多艰，虽九死不敢有悔。
  “哈哈哈哈哈……你想得倒还多呢，可惜，没时间去做了！”雨中传来夜枭般的笑声，阴鸷，毒辣。他劐地抽出一把剑，挽出漫飞的剑花，周身旋绕。没有看到对手，仿佛自己一个人在表演，但，每出一剑，均有与利器急速相撞的金石之音，噼噼啪啪偏飞出去，竹屋的圆竹被纷纷洞穿。灯，摇曳着，却始终未灭。
  “谁？”他冷声问，稳持宝剑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要你死的人！”那声音道，蓦地一线白光穿墙而入。
  “呃，”手一停，红色的水慢慢渗出皮肤，然后，喷薄而出。
  哐当，长剑坠地，他双眼圆睁，倒向那份薄绢。秋夜的风，森森地托起薄绢，落在了燃烧的炭火上。
  “还好。”来人如风一般掠入，一把将薄绢抓了回来。却已留下几团焦黑，再也辨不清楚。
  “该死！”他骂，气得直跺脚。恨不能将已死之人再千刀万剐，却瞥到了炉中之剑。新剑。他快步走上前去，用湿布包住剑柄拿起来。红热的剑身在秋凉中一隐一闪，十分诡异。
  “嗞——”炙热的宝剑在水中发出“咝咝”的响声，再起时，只见青锋三尺，流光如玉。
  “好剑。好剑！果然还是书生，剑都有一股源长的诗意。”他端详宝剑，不住赞叹。失了锦绢，得了宝剑，也是快事！他轻抚着剑脊，剑上，隐隐约约还有字迹。细细看过，却也不过些酸腐的话而已。可是剑尖上却有好大一块白斑，令这绝品宝剑白璧微瑕，黯然失色。
  他不禁摇头叹惋，可惜了一把好剑。他看着这如石质的白斑，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觉得不对，越看越厌恶，不由伸出二指，想要翦断此斑。宁缺勿陋！他想着，运力指上，“咔嚓”，剑尖已碎。然那白斑，仍旧留在剑上。以其指力，竟然无法将白斑折去！他不由一骇。
  “啪，啪啪，”什么声音，什么声音在响。他有些惶恐地四下张望，秋夜竹屋，除了自己，再无其它活物。
  “咻——咻——”又来了，又来了，他拿着宝剑，怀揣着已残的轻绢，四周察看，没有能作怪的东西。
  “咳，咳——”又像是虚弱的咳嗽，里面隐着鬼谲森森的笑意。
  “出来，你出来！快滚出来！装神弄鬼，咱家不怕你！”兰花指灵犀四点，虚空仍是虚空，不见仍是不见。
  “呼——”秋风乍进，灯一下子灭了。他拖着长剑，在黑暗中更加恐惧。
  “出来！”他狂乱地挥剑，四下里只有剑音。
  “啪，”一滴秋雨突然落下，顺着前额，擦过鼻尖，他仿佛看到从天而降的一剑，本能地将剑一横。
  “噗，”一丝冰凉透过全身，一滴鲜血沿着剑刃滑下，融进了剑尖的白斑，慢慢将它染红。
  “扑通，”尸体倒在初始落脚的地方，旁边，是宝剑原来的主人，他的眼睛睁得好大，脸上有诡异的笑容。
  一、江畔听琴又是一年秋到。秋雨漫落成霜。
  江上秋风漫过，蘋花凋残。飘落的梧叶，萧杀土黄。惨淡的灯影里，酒旆无奈地拉耷着，秃木霜花斑斑，半根寒鸦的羽毛也不剩。只是偶尔有一断鸿声过，渺渺，如若隔世之音。
  手指轻叩玉杯，不见玉露琼浆。看枫叶片片逐水而逝，染出漫江惨红，心里有了几丝清苦。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遣情伤。
  古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
  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念双燕、难觅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
  黯相望。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听到不远处歌船上传来的曲词，指扣玉杯，面上笑，心中一片凄凉。
  我非宋玉，又岂无宋玉的见景情伤！他文期酒会，纵烟水茫茫，但前尘影忆在，尚能感慨。而如我之人，繁华记忆也无，岂不是更加可悲可怜么？
  到而今，不仍旧是孑然一身，伶仃漂泊。独来独往于这莽莽天地之间，无枝可栖。连喝的这杯酒，也只有秋风作陪，徒增萧瑟。
  可怜的人啊……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秋雨悲，风更凉。一杯苦酒，何人识愁肠！
  手指压在杯沿上，好重。却不知突然何处夜中，飘来缕缕箫声。
  这箫声，不同以往所闻，非泣诉之幽幽，反而有款款而谈的淡然。清中带雅，若空谷幽兰之香。
  压在杯沿上的手指不由一动。
  就是它了。他微微一笑，还未及动身，却听箫语换作了琴音。凄凉之词。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撵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歌住，不觉间，手指已洞穿玉杯。
  人还在，国已亡。嘴角冷哂，啪地将酒杯留在桌上，美酒从洞中潺潺而出，人已飘远。
  这是一间隔江的茅屋。从外看，简单朴素，孤零零筑于江边石上。巨石因为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淋，有青苔斑斑。秋雨中，湿漉漉的，倒也有几分可怜。
  他走近去，立在夜雨中，却不敢去叩门。
  无边的夜色，这会才显出几分好来。可以隐在这其中，伫立不语，只需静静地听，只需静静地赏，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他安静地保持着微笑，也只有此时，他才会有真正的笑，发自内心的恬然的笑意。
  只爱这一技。
  虽然还不知这抚琴之人的真面目，但凭此高雅琴声可以想见，必定是位可敬可爱之人。他轻轻地倚在竹篱上，看江风从江中爬上来，很惬意，只是不知这仙乐能容欣赏几时？
  他不知不觉中叹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他一怔，连忙走到门前，向着门内摇曳的烛光拱手道：“弟子北辰笑，无意打扰杨前辈的琴音，还望前辈见谅。”北辰笑说着，鞠了一躬，千里迢迢追寻杨氏后人，却不想拂了高人兴致，当真罪过。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十指轻拨，传出一串清音。
  高山流水。北辰笑欣然而笑，被原谅了。
  想当年，师父也曾追寻杨氏一门足迹。但杨散行踪飘忽，竟连百晓堂堂主都寻之不得。到而今，师父也已仙逝多年，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杨门高人，终于在北辰山庄的明察暗访中有了形迹。于是北辰笑立即赶来，想见杨散一面。
  其实长久以来，杨家的人都是过着市井极为平常的生活。所谓大隐隐于市，并不如传言中所说什么羽化登仙般超凡脱俗。只有当他们的十指触及琴弦人们才能知道，这，原来是一个守护着古老的秘密的神奇神圣的家族。他们指间的琴音，果真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北辰再深深作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