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

第42章


冯小羽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腾腾地问,你找她做啥子?
冯小羽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儿们说,一个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得收门票。
冯小羽说,门票倒是可以收,交给解苗子也是一笔收入,你说得交多少吧。
娘儿们见冯小羽认了真,便说,你是哪儿来的?
冯小羽嫌她打听,故意地说是从上边来。娘儿们说,上边是哪里,镇上也是上边,国务院也是上边。
冯小羽说,是作协的。
娘儿们说,那就是鞋厂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脚做广告?告诉你,老婆子那双脚可是天下无敌,过去是穿皮鞋的。娘儿们说镇上将解苗子交给她了,要见解苗子需经过她同意。冯小羽说,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儿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冯小羽,意思再明确不过。冯小羽递过五十块钱,让娘儿们给解苗子买些必用的东西。娘儿们接了钱,装进兜里,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院,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冯小羽往后走,穿过一个狭长的夹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去处。四周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着青苔,充满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诗意,小风掠过,荒草刷拉拉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前面的人气在这里消失殆尽,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冯小羽想,在这里拍电视剧“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不用改变什么,一切都可以入镜。
一庭荒草,两间破房。
破房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牡丹花图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处了。
冯小羽走过去,隔着门帘问有人没有。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冯小羽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变做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有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气味浑浊,潮湿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昏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她。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一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子腿只剩下两条,空缺的部分用砖头垫着。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铁锈红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脸有了些许生动。一双被削洋芋的娘儿们说的“天下无敌”的脚,确是周正匀称,脚上套着黑布鞋,鞋上绣着一朵鲜艳的石榴花。
的确,乡间的八十老妇没有这样的打扮。
冯小羽在那张满脸皱纹的脸上没有找到高鼻深眼,金发碧眼的痕迹,帽下露出的散发洁白如雪,年轻时是金是黑已无从辨别,眼睛蓊翳混沌,看不出是黑是黄是灰,没有一丝蓝色。在这并不出色的老妇身上,根本寻不到一点儿意大利的遗传。冯小羽很激动,毋庸置疑,她已经将座椅上的老妇人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她坚信,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还有英语。
冯小羽说了她的来由,说了她要询查的人,希望能从解苗子这儿得到帮助。说话的时候,冯小羽注意观察着解苗子的表情,企图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解苗子静静地坐着,低头专心地烤着火,天气还不冷,她的近旁已经安置了火盆,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着,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使得她一声声地咳嗽,每声咳嗽都是来自胸腔的深处。
冯小羽问解苗子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解苗子抬起头说,我老了,有病,耳朵背。
能够应答问话,说明她耳朵不背,尽管有些答非所问。冯小羽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六十年前来到青木川的事。解苗子说她快要死了,太阳一天比一天凉了,墙角的虫子每天来看她几遍,喊她到土里去和它们做伴。
对方标准的国语让冯小羽振奋,真正的程立雪,就应该是这副腔调,事情明摆着,解苗子不属于青木川,她要是会说当地土话,那才是见鬼!冯小羽问解苗子什么时候嫁到青木川的。解苗子说,八月就这样的冷,气候不对头。川里的鹭鸶待不住,往南飞去了,往常十月才走,如今提早飞了。
冯小羽问她怎知道鹭鸶走了,解苗子说鹭鸶走时跟她打了招呼,说明年不一定来了,这块地方的鱼少了,水也浅了。冯小羽让她谈谈女校长谢静仪。解苗子说,谢静仪得了病,整天吃药也没见好,肠子全烂完了,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说是结核病,肚子里积满了水,没得救了。
冯小羽以作家的机敏,立刻抓住了解苗子诉说的核心,重复说,谢静仪整天吃药,后来怎么样了?
解苗子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肠子烂完了。
冯小羽说,那就是死了?
解苗子说,我说死了吗?
冯小羽说,没有,您没有说死。
解苗子说,我是不会说死的,谁要死也不那么容易,上帝管着人的生死,人不能自己决定生死,自杀是绝不可以的,天堂不会接受……可是现在,我是真的要死了,活不过下个礼拜,你是来给我送葬的,从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
冯小羽说,现在跟解放以前不一样,结核病是普通病,治愈的人很多。
解苗子说,在城里可以治,在山里治好是不可能的,还是要吃中药,青木川的细辛好,烟土也好,细辛败火,烟土止痛,都是好东西。我还有肝病,我的肝都硬成石头了……
这些话说明她头脑不糊涂,一问一答,至少没有跑题太远。
冯小羽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姐俩。
解苗子说,那对姊妹花得了忧郁症,回西安去了。
问什么时候回去的。
解苗子说,昨天晚上,顶着月亮走的,十几匹马驮着东西,二十几个人跟着,还有快枪,一直送到西安。
对赵家姐俩的归宿,解苗子说得极其清楚,除了时间,其他细节应该是准确的。冯小羽问老太太解苗子是谁,老太太说,我就是解苗子。
老太太闭了嘴,眼睛看着院落发直。冯小羽问她看什么,她说看见大赵坐在井沿上梳头,小赵在旁边转凳子。冯小羽说,您见过赵家姐俩吗?
解苗子说,没有,我来时她们已经走了,留下些唱戏的行头。
冯小羽说,那行头不是赵家姐俩的,是朱美人的。魏富堂先娶了刘家女子,后娶了朱美人,朱美人死了以后娶了赵家姐俩,姐俩回西安以后娶了解苗子,解苗子死了,您顶替了她,您是魏富堂第六位夫人。
解苗子说,我是个苦命的人。
冯小羽问解苗子娘家在哪儿。解苗子说,南边,太真坪。
冯小羽问老太太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名字,比如程立雪,比如谢静仪。解苗子说,去年雷殛北面山坡,点着了一大片松树林子,百十号人进去救火,没有出来,谢静仪也在里头。
冯小羽说,这么说谢静仪是死了,死在北面山坡?
解苗子说,我没说她死了,我是说她进了北面山坡。
冯小羽说,再没出来?
解苗子说,没出来。
冯小羽说,在北面山坡一呆五十年?
解苗子说,怎是五十年,我刚才告诉你了,是去年的事情。
冯小羽说有人看见谢静仪离开了青木川,从大青树底下骑着青骡子走的,青女的妈和许多人都见到了,谢静仪还跟大伙挥手告别,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
解苗子说骑青骡子走的是赵家姐俩,送的人也不是青女的妈,是金玉她爹。
冯小羽问解苗子会不会说英语。解苗子说不会说英语,她会说鸟语,能跟川里的鸟说话,要不鹭鸶走了怎么会告诉她。冯小羽继续追问程立雪的事,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火盆,开始沉默。冯小羽拿出笔,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闪着那个本子,如同躲闪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嘴里不住地说,我不识字,不识字!
冯小羽收起本子,单刀直入地说,您甭躲了,我早看出来,您就是程立雪。
老太太突然尖叫着说,程立雪在水磨坊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
老太太喊出了程立雪的名字,说明了她对这个人物的熟稔。冯小羽不失时机地让老太太谈谈程立雪自己打自己的细节。解苗子说,啊呀,我的头好昏,房子全转起来了!
老太太说着就闭了眼,脑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般。冯小羽摸了摸她的脉搏,未见什么异常,那鼻息也还平稳,想起青女交代的“动辄就晕倒”的话,便不再打扰,任着她闭眼。
房子是里外间,里面是解苗子的卧室,床上有简陋的铺盖,棉被倒还干净,褥子却是烂污不堪。那床原本是个很讲究的美人榻,紫檀雕花,一头微微翘起,为的是支应美人的臂弯,现在就势当了枕头,于是整个床就如同医院里的活动床,一头高一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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