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七章 多少蓬莱旧事 【七】


    思郁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最后终于完全冷静下来,几乎是飞奔回了易氏。
    CEO半死不活,CFO萎靡不振。公司里人心惶惶,成小顶在易氏尽力维持局面,连退休的易清远都回来讲话了,所以当成小顶看到思郁出现在会议室冷静地代替CEO例行开会时,委实是松了一口气。
    消息早就在业内蔓延开来,什么“易氏总裁半夜遇袭,易少夫人年轻守寡”、“易氏年轻CFO继承易氏,不日将任执行总裁”等等。
    “思考了易与谦最后的那番话,我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不过三天后,她在易氏官网上单方面宣布和彭与彬结婚。
    彭与彬闻风顺水推舟辞去“Perfume”执行总裁一职。然后漫天漫地的新闻变成了,“金融新秀娶年轻寡妇,即将入赘”、“易氏家族大权旁落,商业帝国将倾”之类的。
    直到易清远在公司官网上宣布收彭与彬为义子,继任易氏集团执行总裁。
    豪门风波传得沸沸扬扬,她冷眼旁观。
    她不知道易与谦和彭与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只要是他拜托的,自己都会答应。
    易清远的举动彻底让她明白:没他,也没她。
    哪怕,她一点都不爱彭与彬。
    她狠狠地提着一口气。
    思郁再次见到彭与彬,竟然是在易家。
    易清远居然说收了彭与彬为干儿子,思郁本来以为是权宜之计,没想到易家二老是当真的,易清远还要为思郁和彭与彬做主择日成婚。
    思郁不安地坐在易家的紫檀太师椅上,透过雕花茶几上的蔷薇花,几乎是恐惧地注视着对面好整以暇、呷着清茶,甚至还和易清远谈笑风生的男人,哪怕易夫人都给了他几分面子,给他添茶。
    望着那张和易与谦相似的脸,思郁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假设。
    彭与彬和易与谦长得那样像。
    但她从来没有爱过谁——没有爱情的婚姻,起码不会吃亏。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那是沪宁省轰动一时的盛大婚礼,湖广省的詹家兄弟也带来女伴出席,詹宇澈挽着安晓钦坐在贵宾席,安晓钦盛装甚至还佩戴着“素衣”,还有好多达官显贵,透过花纹繁复的头纱,思郁仔细端详着周遭的一切。
    婚礼是彭与彬找人策划的,衣香鬓影,成千上万的花朵展娇颜,五颜六色的彩带成牛毛。戒指也是彭与彬选的,眼前的男人把一枚定制素钻戒指戴在了思郁左手无名指上,戒指上素钻周围攥着深深浅浅的花纹,仿佛是绘成了斑驳掩映的竹叶,思郁也把同款的男士戒指戴到了彭与彬的指节上。
    她感觉自己要窒息——然后,在无数镁光灯与喧哗中,彭与彬深深地注视她,那眼睛温暖得好像午后的曦,思郁几乎有种这个男人深爱自己的错觉。
    他的眼睛渐渐靠近思郁的眼睛,思郁感觉自己就要陷阱去了,她也真的陷进去了,陷到了记忆深处温和如水的光晕中。
    他微薄的唇吻着她,仿佛带来草莓的清凉与甘甜。
    哪怕宾客,也是彭与彬敷衍打发的。
    但送思郁和彭与彬回彭与彬的别墅的,却是易家的司机老程,成小顶也做了新总裁的助理。
    新婚夜,思郁第一次到彭与彬的别墅来。
    这座现代欧式大理石三层别墅坐落于温柔湾北边卷帘湾的半山腰上,卷帘湾无数石青色的松杉在海风中招摇,只有稀疏的欧式风格的建筑坐落其中。
    客厅里是简约现代风格,素色的墙壁,璀璨的水晶吊灯,玫红的清一色灯心绒布艺沙发,沙发的边角点缀了繁密的纹饰,仿佛竹叶相映。墙角真的放了湘妃竹盆栽,青翠欲滴,落地窗外就是后花园,花园外围弧形的白漆铁栏杆对着是波涛汹涌的海。
    海风呼啸过深邃广袤的水面,漫天繁星洒落,星辉落到海面上,仿佛光滑的黑巧克力蛋糕上洒了雪花糖屑。更别致的是巨大玻璃落地窗前垂落的一席湘妃帘,两扇对称,孔雀银线次第缀合无数湘妃竹片,最后平金绣成流光的竹簇环抱花样,竹上点点与斑斑,犹似泪痕滋生。
    此刻,天上星河转,人间幕帘垂。
    她提醒自己提住一口气。
    思郁望着湘妃帘后若影若现的荧光,终于有些出神,彭与彬从背后抱住她,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他说:“小郁,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什么都依你,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郅思郁、思郁、郅总、总监、郅经理、郅小姐……
    但如今身边的人还没有一个叫过她“小郁”,他的声音温和,像午后温润的河风拂过无数榕树叶,仿佛是从记忆深处传来,隔了时间的长河,带着毒品一样深深的蛊惑。
    思郁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丝悸动,然后,如星星之火,肆意燎尽心原。
    她尽力屏住那口气。
    忍字头上一把刀,坚持住,忍忍就过去了……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始吻她,她也偏过头,生涩地回吻。
    他终于将他打横抱起,思郁一惊,随即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他抱着思郁上了二楼主卧,小心把她放在了那素白的现代简约大床上,他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思郁觉得自己落入了温暖的午曦中,一室旖旎绚丽开来。
    她还是尽力屏住一口气。
    床单是边角绣着无数赤赭竹叶暗纹的玫红色天蚕被,卧室一角里也放了湘妃竹盆栽,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咸,穿过大理石露台、半掩的玻璃落地窗,虚浮地撩起月白色织锦窗帘,窗帘上也勾勒了无数掩映的竹叶。房里没开灯,但漫天星辉入室,光影透过窗纱的花纹,满地银辉斑斑,落到了玫红色的绒地毯上、青翠的湘妃竹叶上、玫红色的床单上,然后似乎又尽数敛入了彭与彬的眸中,思郁几乎有种眼前的男人深爱自己的错觉——他似有万语千言到了那薄唇边,可他又只能这样,用那双丹凤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然而,思郁想到《红楼梦》里的一句诗,假做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做真。
    真是不假。
    海风带着腥咸的水汽入室,可彭与彬的唇是柔软甘甜的,好像是幼时的草莓蛋挞,软软的、甜甜的,总忍不住再买一块。海风也应该是冷的,可彭与彬温柔地抱着她,仿佛要永远与她融为一体,他的怀抱那样温暖,思郁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就要沉醉进去了。那样温暖的怀抱,好像沐浴的午后的阳光中,那样熟悉——记忆中好似有什么蠢蠢欲动,她觉得安心,她在欢愉中沉沉地睡着了。
    那口气在胸口浮浮沉沉。
    她梦到了那些零碎的旧时光,她坐在食堂二楼巨大碧绿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马路旁参天高的榕树,马路的另一边是白练一样的江,浮光跃金,而午曦在榕树叶间百转千回,终于落到玻璃窗上,在落到自己的身上,她咬了一口草莓蛋挞,把手中的蛋挞向对面的人晃了晃,说:“真的太棒了!不过这样明媚的午曦,真应该拉个帘子,书上的那种湘妃帘……”对面的人胖胖的身材,仿佛被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模糊却温暖,那人浅啜的一口草莓奶茶,然后把自己面前那份草莓蛋挞也推给她,说:“好啊,我都依你,以后一定拉个帘子,还要那种最好的湘妃帘……”
    可是那些细碎的片段越来越远,模糊的光晕中,她在许多人的鄙夷下,背起书包决绝地往校门外走。被镀上光晕的那人想伸手拉住她,可只是抓下了她粉红色书包上雪白剔透的水晶草莓挂饰,他把挂饰握在手中,她终于回头,说:“谢谢你,这个挂饰是我最喜欢的,我就送把它给你,你要好好保管,哪怕什么都变了,这水晶草莓总不会变,但如果我真的辍学,我也会去沪州,你拿着它我才可以认出你来,如果……算了,再见!”
    然后,她感觉那人目光灼热紧随自己,直到她没入拐角,可余光中她扫到他正愣在哪里,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挂饰,在和煦的微光中,他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榕树枝叶。
    不过一个星期后,她在朋友圈写下最后一条说说,只有四个字:“我辍学了。”
    羞愧之下删除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干净利落的上了去沪州的火车,辗转到了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找了份KTV歌厅服务员的工作,佳佳姐脸上妆容艳丽,她向自己炫耀她上千元的“小费”。
    思郁陆陆续续病过几场,醒来脑子昏昏沉沉继续工作,而上完夜班回去的路那样昏暗,易与谦满头狰狞的鲜血、倒下去时也是那样昏暗的夜晚、昏暗的灯光——而她好像渐渐陷入的虚无的黑暗,四周都是冷的,如无光的夜,没有边际的苦楚包围了她。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她感觉自己身上一分分冷了下去,她不由得往温暖的地方靠了靠,彭与彬似乎吻去她眼角的泪痕,紧紧地抱住了她。
    哪怕是假的,她想,可总能暖一点。
    她终于觉得暖的一点,梦中,她好像又看到那温暖的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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