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十三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三】


    思郁到了校门外的人行道上才回过神来。夜正阑,暗淡的光晕在屏障一般的榕树叶间闪烁,落下淡淡的疏影,春寒料峭,思郁的双手环住彭与彬的脖子,却触到了彭与彬脖子上的薄汗,她说:“你放我下来吧。”
    他依言把她放了下来。
    她终于从云里雾里回到地面上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他们面颊发热。
    她说:“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又说:“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应该的。”
    思郁会错了意,她心里的狂热一分分冷下去,随即几乎热切的眸子也黯然了,她看见彭与彬一愣,于是连忙换了话题,问他:“你不是去法国出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来了榕城。”
    “其实,那个收购易氏的红酒公司有别的用处,你知道世界上最能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吗?不是房地产互联网,而我去法国也不是出差……”彭与彬抿了抿薄唇,最后还是又换了话题,“我不是说了,要私底下巡视分公司吗?要真的一个都没巡视到,就凭那些退休后唱戏都是绝世名伶的股东高管,还不互通消息,那就不好交代了……”
    “就这个?”思郁顺着林荫道往酒店方向走。
    “你在这里啊。”思郁闻言,脚下一顿,他继续说,“小郁,我想你了,我很想你。”
    她心下一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新婚的那个晚上,他的温柔、他的温暖,她看到了一个她以前从来不了解的世界,就是这个男人帮她打开了那个世界的大门。
    都说爱情是毒品,但其实一个人本身就可以是毒品。
    她恐惧着、也沉醉其中。
    那是个假的世界。
    她还是继续向前走。
    他着急地追上来,语无伦次地说:“小郁,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总是就这样走了,亏你刚刚被那个粉骷髅都欺负懵了,我帮你出头,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啊!什么商业谈判孙子兵法,还有书上说的那些什么逐次抵抗、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四面合围、聚而歼之,我干得多漂亮!你看那女的气得哑口无言了!哎呀!喂!你走那么快干嘛!”
    思郁只是偷偷掩嘴笑笑。
    思郁突然意识到,他和她今年都才二十二岁,如果不是在那杀人不见血的生意场上,他们只是这样青涩而无忧无虑的二十二岁,或许他们会像小情侣一样谈场恋爱,而不是为了在易氏大厦站稳脚跟而凑在一起当夫妻。
    彭与彬一路喋喋不休地跟着她回到了益华酒店、一起上了电梯、一起站在了套房门前。
    思郁看着他忍住笑的脸,却忍不住问:“你作为易家产业的法定继承人,难道出门连订酒店的钱都缺吗?”
    他说:“非也非也,有志者事竟成,我哪怕把结婚证拿出来一家家酒店问,也总问到了。何况,我连你晚上在哪里都能找到,没点移山倒海的本事,怎么当白马王子身穿黄金圣甲、脚踏七彩祥云来拯救你呢?我亲爱的公主!”
    思郁懒得听他掉书袋、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就直接用房卡刷开了门,他抱住她进了套房里就迅速把门带上,而她被他逼退、身后已经是紧闭的房门,他用双手撑着门,她呆在他双臂间小小的天地。
    这样对立着,她突然想起来屏住了一口气。
    因为黑,黑叫人做噩梦,梦到难过的过去。
    世界仿佛随着房门掩去的灯光,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然后一分分冷了下去。她同时突然意识到,有这样一个房间,是因为经历了七年来的一切。
    暖不再,只是假。
    房间里连灯都没有开,房间是简约的白色现代风格,落地窗外霓虹映入房中,滴滴点点。他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灼灼的目光。她又突然觉得迷惘,她想到了她发烧被易与谦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黑郁金香点缀的蛋糕,装在绘郁金香的朱灰金礼盒里,因为易与谦对林译伊的爱,那种求而不得甚至只能自欺欺人的爱,她不过刚好代替林译伊接受了易与谦的好,但只有她知道,那蛋糕是甜,但落到肚里终究是苦涩的。
    刚好选择了沉默。
    她看着她眼前的人,眼前这个可以说她一点都不了解的少年,究竟为何而来,名誉、财富、地位?还是仇恨、爱情?
    易与谦倒下的那一刻前,她早就被冠上“易少夫人”的头衔,这个“易少夫人”是个多么吸引人的诱饵,娶了“易少夫人”,得到的利益无法言喻,但偏偏是这个之前想收购易氏的彭与彬摆平了易家所有人。
    她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动摇。
    “你在想他,对吗?”他的声音哑哑的,说不出的黯然。
    “没错,我想我已经冷静下来,我们刚刚的相处方式,可以结束了。”她说,她又变回了易氏的风云人物CFO。
    “好,”他漠然说,“不用我交代了吧?易与谦那厮找死前应该和你交代好了吧?你和他那段我不管,你心里想念他就算了,反正他现在在维生系统下半死不活,但我们既然结婚了,哪怕你再不愿意,你也得好好敷衍我——你听到了没有?易与谦配了再多股份给你,决策权也落在了我手里。
    “不管你心里想着什么,你的人是我的,我是个商人,我不喜欢别人抢我的东西,更不喜欢我的东西像你现在一样狼狈。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又不是缺钱,那你就把你这一身廉价的行头都换了,穿最昂贵最体面的衣裳,现在你是易家的媳妇,不只是郅思郁,你可以在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狼狈,但我的女人必须体面。
    “还有,别人那样屡试不爽地栽赃你,你不会还手吗?打伤了打死了天塌了,也有我这个人高个子顶着,你不想动手我帮你配个助理好不好?从明天开始,郅小姐,我希望你摈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认真对项目负责,我要你把利益最大化,你听清楚了吗?”
    思郁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她不动神色地压下心里蔓延的苦涩,她说:“我其实一直都清楚,就这样吧。那没事的话,我先去洗澡了。”
    他终于放下紧绷的手臂,她走开去开了房间的灯,他都没有动一下、还是背对着他,他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然后,他打开门,逃似的独自跑出去了。
    思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种黯然和易与谦何其相似,她几度见过这番样子,四年前拿下法国case的那一天晚上,宴罢人散尽、她搬进园林小区,易与谦在相邻的阳台上,临月眺望舞榭歌台、危楼三千。而易与谦倒下的那个晚上,蔷薇径里,更深露重,他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烟。
    易与谦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不爱他的林译伊。
    那彭与彬呢?也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终究是、堆成此恨无重数。
    思郁不懂爱情,老天为她打开一扇门时,同时也为她关上了一扇窗。
    就这样吧。
    她洗完了澡,彭与彬还没有回来,她就自己先睡下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校友会上脑中闪过的片段再次浮浮沉沉却越来越远,就像经常做梦的人,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总是不记得的——那些谩骂声变模糊、而那些傍晚被磨成了光晕,一切的一切仿佛是要随着时间的长河湮灭在激水旋涡深处、从此消失。
    她想,就这样吧,忘记才是幸运,彭与彬说得对,她不再只是郅思郁,她是易家的媳妇,是彭太太,是易氏的首席财务总监,是榕城开发项目的负责人,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忘记,然后打起精神来,明天就去看项目的建设地址,就这样吧……
    大约是凌晨时分,思郁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知道,那是彭与彬回来了——那是她的法定丈夫,然后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知又过了多久,她身边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的一角躺进来。
    然后,他伸手抱住了她。
    她下意识提起一口气。
    思郁稍稍清醒过来一些,因为彭与彬的手是微凉的,而被窝里是暖的,可她没有再缩一下。于是,彭与彬又把身子往她这边挪里挪,他的呼吸还是温温的,带着一点水汽,痒痒地喷在她的耳畔,他说:“小郁,对不起。我让冯……”
    她嗯了一声,然后翻了个声,梦呓一句,又睡了过去。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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