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十四章 伤心桥下春水碧 【十四】


    榕城自然是比不上沪州的,但比起沪州一大早就要人命的车流,榕城连生活节奏都慢了许多。思郁晨间醒来时,不过是七点钟的光景,满屋子融融的晨曦,从落地窗外望去,三三两两行人在行道栽的榕树旁穿梭,而街道两旁成排的榕树,在初春里绽放夺目的绿意。
    思郁看着身边还熟睡着的彭与彬,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彭与彬昨晚凌晨才入睡,自然是醒不来的,于是思郁独自起床洗漱,她想起昨晚彭与彬的话,就换上了在益华百货随意买的一身黛蓝色名牌裙装,把什么墨镜钱包口红装进带来的香奈儿手提袋里,她还把昨天在批发市场买的东西都扔了,然后才下酒店餐厅吃早餐。
    餐厅里有榕城特色的浓汤米粉,思郁虽然从小就不怎么偏好这些,但毕竟是在榕城长大,又暌别故乡多年,所以她还是点了一碗浓汤米粉,配上两碟爽口的酱菜,然后她一边吃米粉一边看昨天成小顶发来的日程安排。
    她要先去与市中心隔了条江的分公司,然后去实地勘察、润色策划案。最先讨论的是最重要的一中迁址,到市区旧校区、郊区新校区,接着就着是市体育场新建,然后是少年宫搬迁,总而言之都是些还在初级阶段的项目。
    她吃完早餐后打车去了分公司,前台小姐把她带到了会议室。原本以为会见到昨天的陈明丽和小李,谁知道见到的是分公司的总经理的副总经理,原来易氏总部临时把分公司负责人换成了副总经理。这个杨总经理态度倒是不冷不热,副总经理冯静不过四十岁出头,不同于陈明丽的讨好奉承,她言谈间保持着一种礼貌,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让人觉得真诚,思郁也愿意客气地称呼她一声“冯姐”。
    上车去一中旧校区时,思郁和冯静商量说:“冯姐,校区的事儿不急,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少年宫和体育场的选址安排,怎么样?”
    冯静一愣,旋即说:“也好,不过就是逛一圈学校,远没有选址来得紧。”
    然后他们驱车去了几个选址地点,实地勘察后,就和几个重要的工程师开会,这一开倒好,唇枪舌战磨到一点多:思郁冯静这种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战略的文科生,还有工程师这种讲究逻辑数据物理几何的理科生,在一些关键点上争执不休,然后硬生生把理科生原本的企划案改得面目全非,终于满足了商人的赚钱欲,连冯静都笑道:“做项目工程图的不就是赚钱嘛!”
    思郁也有些得意地看着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工程师,她把手机开了机,就显示收到了新短信,她点开来看,是彭与彬发的,只有五个字:“我中午不在。”
    思郁说:“忙了一上午,要不我请大家吃饭吧?”单纯的工程师们听到有饭吃当然不推脱,冯静打了个电话给杨总经理,然后对思郁说:“总经理他们已经快吃完了,我们自己去开一桌吧。”
    然后他们几个人驱车去了益华酒店。
    思郁点了一桌山珍海味。她自己固然毫无胃口,但看着那些单纯的工程师们大快朵颐,多少觉得有了点烟火人情味儿。吃完饭后,思郁硬是把冯静还有工程师们送到了酒店大门前,目送他们上车离去,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酒店,那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她想到了彭与彬,却总感觉心里像缺了一块什么,呼呼地灌着风,让人觉得格外的空虚害怕。
    那个法定丈夫其实从来不属于她。
    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她还有什么呢?七年没回的娘家,每个月都寄钱的娘家,以往跟着易与谦步步高升、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一点点多给家里寄些钱。她其实不太了解邹子瑛的工作情况,但却知道当法语老师的郅志远,家里也总是拮据的,于是她阶梯式地给家里寄的钱加量,从以前每个月的六百到现在的五千,总是匿名寄的,除非她主动出现,不然邹子瑛和郅志远永远都找不到她,但也许潜意识里,她是想告诉他们,她现在有钱、他们不用担心。
    郊区变楼盘,学府拉市价。
    花钱低进高抛,她手里都有股票。
    她还有钱、有很多钱。
    思郁在酒店门口一边吹着风、一边想着。最后,她迈开了已经僵硬的腿,往益华百货慢慢走去。
    她开始购物、开始刷卡。
    她看见什么顺眼就买什么,比如女性奢侈品珍珠项链、羊绒披肩、丝绸大衣,比如男士钢笔美国派克、德国凌美、日本百乐,再比如茶叶普洱、铁观音、碧螺春、雨前龙井。
    当她再次站在益华百货大门口,她却发现自己两手上已经提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将近几十个购物袋。
    但里头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为自己买的。
    思郁感觉自己眼眶干涩涩的,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手里各色购物袋,印象里自己与邹子瑛长得很像,不过邹子瑛更有韵味,但多年来思郁从没有看见她穿戴好一些。郅志远是学法语的,总喜欢搞点浪漫的文艺复古风,经常用钢笔,但买不起太好的钢笔、总是觉得不好写。他们经常喝喝茶、觉得这样健康。
    她是想回去看一看了、非常想回去看一看。
    那就看一看、只是看一看、哪怕远远地看一看,思郁想,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然后迟疑地对司机说:“南丘小区。可以吗?”
    司机说了一声“好勒!”,就发动了汽车。
    南丘小区离市中心很远,在偏僻的南郊,印象里只有1路车可以到市中心。思郁上中学那会儿,总是和郅志远起早贪黑地早起坐早班的1路车,思郁固然知道郅志远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她从不说破,因为从小到大,都只有郅志远扮演父亲的角色,他总是把思郁视如己出、照顾有加。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一颗颗茂密的榕树往后倒退,金色的阳光自枝叶间被筛下,然后飞快略过思郁的脸颊,思郁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午后行人稀少,南郊的那条街,还是熟悉的模样。榕树下,店铺相邻、都是数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三两老人躺在竹编的躺椅上午憩、看店的大婶和隔壁的小媳妇谈论着家长里短,思郁仿佛听到了她们唠嗑百年不变的话题:谁家的媳妇怀双胞胎生了一个囡一个崽、谁家吃敲才又在学校闯了祸、街头市场的排骨涨了五毛钱、街尾浓汤米粉汤不浓了……
    然后窗外闪过画面的速度慢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咖啡厅,透明的玻璃锃亮地反射着金色的午曦,咖啡厅内是古色古香的赭石色调,透过那层玻璃,是黄杨木的方桌长凳临街而置,整个咖啡厅都包裹在融融的午曦中。
    咖啡厅里总是顾客稀少,因为周围都不是些富裕人家,但这家咖啡厅已经不知不觉开了数年。
    记得小时候啊,她总是想要坐在咖啡厅里,看上几个小时的书、消磨时光。但咖啡厅里的甜品奶茶实在太贵、动辄几十上百,她每每经过咖啡厅,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时间久了,郅志远看出她的心思,总会背着邹子瑛给她五十块钱,变着法儿地给她借口去咖啡厅里看书,但她每次只舍得要一杯原味奶茶,二十八块钱让她心疼极了,可是她一直想要的是三十六块钱的草莓奶茶,她多么心疼那八块钱。咖啡厅里的时光格外静好、奶茶总是格外贵、但也总格外美味,当丝滑甘醇的奶茶留恋唇齿间时,她总会想、要是是草莓味的就更好了、一定会更甜的……
    一点一滴、与昨日重合,思郁在这样的午后恍恍惚惚,她不知道,原来她这样喜欢发呆,四年以来,从“译伊”到易氏,她是争分夺秒的郅思郁、一个七年来没有进过一次咖啡厅打发时间的郅思郁、是能让易与谦刮目相看的郅思郁,但她原来也是这样喜欢静静地发呆。
    “姑娘?姑娘?南丘小区到了!”出租车司机见思郁走神,提高音量叫了好几声。
    思郁才反应过来,她急忙付了钱,拿了那几十个购物袋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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