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三十四章 料得年年断肠处【三十四】


    时光仿佛在一重重地穿梭,在一层又一层的废墟下,被现实淡化的东西,在一瞬间清晰。她坐在食堂二楼巨大碧绿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马路旁参天高的榕树,马路的另一边是白练一样的江,浮光跃金。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蛋糕,软软的,甜甜的,那甜甜到了心里,荡漾在金色的清秋中,她想起来,她一直有一句话,埋藏在那份甜蜜里。
    那是朦朦胧胧的,却是真真切切的一句“我爱你”。
    在被开除的那一天,模糊的光晕里,她说完了那番告白,他紧紧攥着那个剔透的水晶草莓挂坠,她终于赌气般倔强地离开。她感觉那人目光灼热紧随自己,直到她没入拐角,可余光中她扫到他正愣在哪里,在和煦的微光中,他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榕树枝叶。
    在没入拐角的最后一刻,他醒悟过来般大喊:“小郁!我叫彭与彬!我叫彭与彬!”
    “原来他叫彭与彬。”
    她是希望他来,他能追上她。可她等了又等,等到灯火已黄昏,等到湘妃帘缓缓地收起,他也没有来。最后的结果是,千钧万重的现实压倒她,她不是忘了,只是太多的东西让她措手不及,连她都以为这一段时光被琐碎取代,一去不返。
    舞榭歌台,真真假假,她怎么相信爱情?
    那一份甜蜜真正再次浮上心头时,是那个繁星璀璨的夜晚。
    可他又要走,带走她所有的光芒。
    她终于回过头。而他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她越来越远。
    思郁喉咙干涩,发不出声迎来,可她想喊一句:“你说清楚!”
    却怎么都是无声。
    她双眼干涸地死死盯着他,如同死灰里有了一点火星子,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只是知道要拼命地追上他。
    彭与彬跨上了快艇,心里有个地方,麻木地滴血,他漠然看着十几米外那团人影,成小顶用了死劲才抱住思郁。他想笑,可是有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林译伊和雇佣兵也跨了上快艇,林译伊怒极了:“杀了她!”
    明轩却低下头不为所动。
    林译伊气急败坏地夺过雇佣兵的步枪就是一顿乱射,明轩扑向思郁,人群向前倒下,而快艇一瞬间如离弦之箭驶向海面,划起一道白线。
    彭与彬慵懒地靠在船沿上,那团人影陆陆续续又有人站起来,他没心没肺地说:“你的枪法果然不是一般的烂。”
    林译伊说:“你以为我不敢吗?你敢用自己做诱饵,结婚当总裁,逼我回华国,不就是笃定我不会像对易与谦那样一枪了结你。我什么都不怕,我要你一辈子做我的男人。”
    彭与彬不屑道:“还真是爱情,当初有个死去活来的易与谦你不要,他心甘情愿地受死,啧啧,现在你却稀罕我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的男人。赴黄泉都要拉上我,疯子。”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什么非要把你骗回来,你若是活着,谁给安晓钦做替死鬼呢?”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卷帘湾隐蔽的狙击手全数开火,汹涌的海面上无数子弹破空而来,一重一重地扫向波涛,密不透风如荒灾遮天蔽日的蝗虫。
    詹宇澈也不会让他活着,他是已知的最后一个局外知情者。
    在法国拿到那份文件是他就猜到了,因为他同样那样爱过一个人,什么都依,没有底线。
    子弹瞬间穿透白色的甲板,然后就是密密麻麻几个像被烧灼后的窟窿。一个雇佣兵失足掉进了海里,林译伊反射性地抱头俯下身,另一个雇佣兵一面靠着船舷躲避,一面靠近快艇的发动机,大喊着:“Speed up(加速)!”
    美军特制快艇,顶着炮火乘风破浪,几乎是要冲出海上包围圈。
    彭与彬从容地靠在船舷边上,在炮火连天的嘶鸣海风中,在惨白的天光下,他还是那样迷人——他额前的碎发被吹起,林译伊鲜少见到他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总是温暖地笑着,就像午后的阳光,邹子琼从小就教她抓住金钱,商场是平静难测的深潭,她也不挣扎,漠然地走下去——直到遇到彭与彬,他恍惚而温柔地望着她,没有目的,没有索求,只是那样望着,让她一直以为他内心深处是爱自己的。
    林译伊那时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替身。
    林译伊手肘支着身子趴在甲板上看他,就这样看得痴了,就像那时在沪宁大学里第一次见到他。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想要一生一世,可一生一世,却总不属于年轻人。
    快艇终于要冲出包围圈。
    他向林译伊伸出手,右手无名指那枚定制钻戒和他手心的蓝宝石相映雪白的天光,而那中指指节上,赫然是一枚冰冷的钢制保险销。
    这流光在他手上,是他们将要沉入深海的烟花,是成了筹码的爱情。
    保险销落在林译伊面前的轻微一响,让她唯一的明媚摔成了碎玻璃。
    那一个雇佣兵突然回头看,他反应过来,就如一匹狼向他扑来,要把他推入海中。彭与彬侧身躲开,扶着艇沿借了一把力就站起来,那雇佣兵反倒重重地摔在艇沿上。
    他居高临下,还是笑着,林译伊的脸如死灰一般。
    只是这么一瞬间,在快艇的中央,他松开了左手手指。
    瑞士HD85型珍珠手榴弹不偏不倚地摔在了快艇的中央,爆炸同样也是一瞬间的事,威力无比的手榴弹在这一瞬间里向四面八方迸发出更刺眼的白光,似乎要把世间一切颜色吞噬殆尽。
    在这最后一刻,他终于转过头,前方是永恒的毁灭,背后是无情的东风。蔚蓝的海面起了褶子,直往天上涌,礁石滩上那一抹娴雅的颜色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光,仿佛是多年前,他和她的那一片澄黄的阳光,百转千回,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尽力给她喜欢的一切,从前,草莓奶茶,草莓蛋挞。到后来变了,宝石钻戒,名誉荣耀。他依她,他什么都依她。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他用三年追逐,提前高考南下沪州,他考上沪宁大学后,彭若容在病房里告诉他,他是易清远的儿子,林氏在欧洲的毒品生意在被易清远无声架空,他可以是易清远的代理人。
    可他不打算要这一切,他不动易清远留下的那笔钱。他勤工俭学大海捞针,直到最后眼见她和易与谦在那个傍晚杨长而去,偏偏是易与谦,这样让他明白了金钱名誉的重要。
    但要是他早易与谦那么一步,他一直追求她,她也许会答应,然后他可以为企业做翻译,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就可以养她。他什么都依她,她也许又会迫于生计和他结婚,可将来若是有了个孩子,日久生情,日久见人心,他多少能得到她几分真心,也好过这样,在虚伪欺骗中自欺欺人。
    但他是又用了四年怀念,哪怕她忘了,哪怕他其实一直都不重要,他也要把她抢回来,用金钱把她栓在身边,她为了名誉利益和他在一起——他也知道她不快乐,她提着一口气忍受他,她总是做噩梦,所以他只能小心地抱着她。
    哪怕是假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海洋之心,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曾经她留下了一块白水晶草莓挂坠,用鲜红的丝线拴着,他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银莹剔透的白水晶带着真切的暖意。
    可不知怎的,那块白水晶弄丢了。
    这样,哪怕再华丽的湘妃帘,也难叫现在的她相信,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爱情。
    他借电影试探过她,是他来晚了,明明能猜到结果,总是咎由自取。
    最后也想慈悲一次。
    年轻人的爱情又是那么自私,打定决心不让她知道不让她难过,却还是忍不住告诉她。也许再过十年看,这样非常愚蠢,但一切就要结束了,烟花也将在繁华中定格,又是无尽的夜晚,她会不会冷呢?
    “崩!”一声巨响,湛蓝的海面上绽开十几丈的水花,火光在无数水珠中若隐若现,声浪从水花里往四周呼啸,天幕上的云连着海湾上的树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澄黄的阳光终于从海天一线的云絮里落下一缕,然后一寸寸地流泻,直下三千尺,从更远的天边移动到这头,殷红的血渐渐散开,如同海面上缂丝绘的满院罂粟,又似残阳如湘妃帘缓缓卷起,这样明媚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把这一番景象带到海湾的礁石滩上。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一如湘妃帘卷起时的那种麻木。
    就像她说那样的一生相伴时,他是想说:“我依你,我什么都依你。但我也想慈悲一次、卷起爱你的时光。”
    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海前,他依稀又看到了那片温暖的秋光,他的小郁眉眼弯弯,明媚如花开千树。握着那块白水晶吊坠,他遵守约定为她拉了个帘子,是平金孔雀羽线绣竹叶的两扇湘妃帘,他还是踌躇地开了口,她也和他说:“我爱你。”
    异口同声。
    可是他的世界也随之永寂——原来这样明媚的阳光,仍只余了一卷湘妃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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